名字這回事
一直沒有一個好名字。本名單字一個“元”,元帥的元,元旦的元,人民幣一元兩元錢的元(當然說美元、歐元也可,但是我比較愛國)。“就是第一,首要,根本的意思。”我一直對外這麼解釋,彷彿是“名如其人”最虔誠的教徒。其實我爸當初給我起這個名兒的意思是:“元元”在古代漢語中有“百姓”之意,34歲的父親希望這個極可能成為他生命里惟一的孩子(生下我后,醫生警告媽媽最好不要生育了)長大后健康快樂,最好還帶一點不大自知的顢頇,鎮日於熱湯木桌,狗狗炊煙間凸現着滿盈的知足的喜悅。很可惜我顯然是辜負他如此美好的殷殷期待了,無論是從我擅自杜撰的堂皇意義,還是老人家用心良苦的本意——成長的我既缺乏永遠Numberone的果決,更將快樂視為雪糕尖上的紅櫻桃,厚厚吐司上薄薄一層魚子醬,卡布其諾上漂浮的奶油,淺嘗輒止,在記憶里回味着,疑心那不過是個幻覺。對於這個名字的濫俗我爸也有點傷心,嘬着牙花子:“當初沒聽見人叫才叫的,可現在……”光我們小區就有3條叫元元的狗,晚飯後出來散步,“元元”一喚,我與它們一同驀然回首。這倒令我十分歡喜——至少它們沒有玷污“快樂百姓”的好意。曾經纏住我爸改名,改作“小純”,“嘉欣”,“夢瑤”,“蒹蒹”什麼的。幸虧慘遭拒絕,俗也要俗得有品位,譬如張愛玲,就那樣涉嫌懵懂地在如彼拔塵邊,輕俏地署上那淡凡的字眼兒——踏雪千里而了無痕迹,最是上品。當初取筆名時也不甚年輕了,25歲,沒資格撒嬌說“當初年少無知……”。總是晚熟,晚到找不到寬宥自己的理由——多麼鬱悶的人生!但是仍然帶一種逃出虎穴的快感:畫眉深淺入時無——深情,濃艷,大約實在是給中性化的本名憋狠了,女性化得駭人。可惜虎穴與狼窩之間的距離總是太短,矯枉時手略略一抖就過正了,微笑還沒來得及圓滿,就發現50歲時如果還要堅持自詡“畫眉”……渾身發麻。而且一干閑人罵得對:畫眉這名字確如坐枱歌女的。曾見一個叫做麥琪的作者說,好容易點燈熬油寫到半紅不黑,半路里又殺出另一個“麥琪”,改卻是不改呢?比牙疼還為難。起名這回事,好比一日三餐,平實得宛若無物,可是要吃得品相高雅,意味無窮,得是食神。每每經過某灰敗巷口,看見斜斜挑出一道幡說:××起名公司。總是肅然起敬,起得出好名字的都是天才。顯然我不是,有個得到好評的二線筆名“童畫”,是從旁人小說里剽竊來的。有回朋友的哥哥喜得貴女,一家人想好名字想得恨不能把孩子塞回她媽肚裏,不得已問到我。我思想良久,眼見一家人眼巴巴目光,怯怯吐露:不然“緋童”?看見他們如獲至寶我很傷心:這名字,也是有回看報,覺得好記住了的。還喜歡疊音的名字:順順,婷婷,末末,親切得緊,使人禁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捋一捋風裏吹亂的發。可是我的女友趙一一很不以為然:惡俗,惡俗,彷彿要人上前勾搭樣。大笑之餘,終於不再鎮日忙於艷羨他名。尤其前日,一位精研易經的伯伯說,我這名字是好的,平平淡淡,既無大喜也無大悲,可以打85分。呵那是我喜歡的分數,既不必咬牙爆筋一味求索,以至錯看路邊紅花稚狗;又即便父親面前,亦是交代得過去。終於第一回,開始學習喜歡與生俱來的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