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傷心都市(1)
如果把一個城市和它的街道比喻成一個家庭和它的子女的話,亞德萊街一定是多倫多這個子女眾多的大家庭里最不安分守己的那一個孩子。
白天它潛伏在大都市固有的節拍里,既不矜持,也不招搖。它發出的聲響只是碩大的塵世交響曲里的一個小音部,讓人聽了雖不至於立時忘卻,也決不會刻骨銘心。
亞德萊街的生命是在夜幕降臨,城市逐漸進入睡眠前的安靜狀態時才真正開始的。
亞德萊街對那個包圍它的都市一直心存一種愛恨交織的感情,既信賴又防備。
它依賴都市而生,卻又害怕都市會將它淪為平庸。它像任何一個處在青春反叛期的少年人,在渴望自由支使父母錢包的同時,又無時無刻地嚮往着擺脫父母的控制。
夜意想不到地給它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夜像一枝碩大的飽蘸墨汁的畫筆,三下兩下便將作為背景的那些部分抹去,於是亞德萊街就被孤孤零零地推到了前台。
亞德萊街是很喜歡這些孤獨的時刻的。在這些時刻里,來往過客投向它的目光會突然變得專註而多情起來。
它是從這樣的目光里猜出了自己區別於多倫多其他街道的獨特韻味的。
亞德萊街是不夜的。亞德萊街車水馬龍燈火通明地折騰到天亮。給亞德萊街提供了無窮能量的是那些遍街散佈的五花八門的酒吧和咖啡館。
亞德萊街的酒吧和咖啡館不僅僅是酒吧和咖啡館,正如亞德萊街的酒和咖啡不僅僅是飲料一樣。
亞德萊街的酒吧和咖啡館是一種氛圍,一絲情調,也是一個陷阱,讓擁有着的人想在這裏痛痛快快地丟失,失落的人想在這裏出乎意料地得到。
亞德萊街的酒吧和咖啡館雖然五花八門,卻從不混亂,什麼樣的人進什麼樣的門是一種熟稔的約定俗成的默契——除非你是不諳市面的外鄉人。
你千萬不能被
“蝴蝶夫人”
“蘭花谷”這樣的陰柔名字所誘惑,因為那裏是男同性戀者的天地。你也不要以為走進
“天曲”就可以聽到好音樂,那是兜里沒有幾個錢卻又火氣十足的青年人的聚首之地。
你更不能為了敘舊而進入
“過去的好時光”,因為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摩托飛車手黑窟。十數年前,曾經有一個叫林頡明的外鄉客由於無知在亞德萊街上鬧了一些笑話,吃了一些苦頭。
他是從遙遠的中國來與他的妻子相聚的。他的妻子在多倫多大學攻讀化學博士學位,而他則在一家中國餐館裏煙熏火燎地炸春卷,替她掙房租和伙食費。
她在大學實驗室里通宵達旦地做實驗,他不願意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
只要天不是很冷,他下班了就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轉,一直轉到她快要回家的時候。
他總能比她早半小時到家。她進屋時,他已經把被窩捂得十分溫熱。她聞着他身上的油煙氣味,迷迷糊糊地問一聲
“怎麼不洗澡”?沒等他的回答便已經蒙訝腖5比荒鞘彼耆揮邢氳剿夠岷芸燉腖ィ裨蛩歡ɑ嵐鴉ㄔ誚稚系氖奔浠ㄔ謁氖笛槭依鎩
他寧願遠遠地坐在一個角落裏看着她靜靜地工作,哪怕時不時地打上小小一會兒盹——只要她能游移在他的視野之內。
為此他後悔了很久。他們結婚還不到兩年,在那之前他們僅僅只是熟人而已。
她是上海人,大學畢業後分配在上海的一家師範學院教化學,為掙點外快有時在外邊兼點課。
他在北京一家化工廠當技術員,單位派他到上海進修一年,她是他進修班的老師。
她才教了他一個學期,就辦好了自費留學手續。她媽媽讓她趕緊找個對象,別把一生的事情耽誤了——在國外找一個知根知底的男人不太容易。
她媽媽就是這樣一個精明而又實際的女人。她想想也是,就找到了他——他是她那個人生階段里為數不多的幾個正派單身男子之一。
她給他看她的入學通知書,又向他傳達了她與她母親之間的談話紀要。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他。她低垂着頭,頭髮紛紛亂亂地散在肩上,眼帘微微顫動着,像兩隻試圖在葉子上站穩腳跟的蝴蝶。
他並沒有在認真聽她的話,因為他期待着不是那樣的話。但是當他看見那樣微微顫動的眼帘時,他就決定了要和她結婚。
他們剛剛來得及辦完結婚登記手續,她就動身去了加拿大。之後他們分離了將近一年。
當他經過多番周折終於拿到探親簽證時,他對她已經很生疏了。他怕自己在機場上會認不出她來,就把她的照片放在皮夾子裏,反反覆復地溫習着,後來就忘了拿出來。
有一次她洗衣服時掏他的錢包,無意中發現了這張照片,竟淚眼蒙啞鵠矗嫡餑暉紡馨牙掀諾惱掌諫肀叩哪腥蘇媸翹倭恕
他很慚愧,卻沒有說話。現在回想起來,她是帶着這樣一個美麗的誤會離開他的,他心裏便略覺安慰。
就是在無數次下班之後的遊盪徘徊中,他找見了一條叫亞德萊的街道,也找到了亞德萊街上最便宜的一家咖啡館。
午夜以後,那裏一杯咖啡只賣五毛錢。即使是這樣,他也捨不得。一個月裏,他至多只進去一兩回,不為咖啡,只為在裏邊坐上一坐,聽一聽人聲。
有一天在那家咖啡店門口,有一個人走過來向他兜售毒品。他的英文不夠好,把可卡因聽成了可口可樂——他不知道這兩者在俚語裏是一樣的發音。
他看見那個人衣裳襤褸,頭髮髒得起了結子,就突然觸發了異鄉異客的一點惻隱之心。
他說把你的可樂給我,我給你錢。他把口袋裏所有的零錢都給了他。當然他口袋裏所有的錢也不夠買那種貨物的一個零頭。
結果他挨了打,打得很兇。當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附近的一個廁所里洗臉時,才發現鏡子裏的臉很像一副京戲臉譜。
那天他回家時,她已經到了。他立刻就把她嚇哭了。他說他踩到香蕉皮上摔了一跤——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因為寂寞才流連於街頭的。
她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正像她對他別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一樣。只是從那以後,他行走在多倫多五花八門的街道上時,目光再也不會朝兩旁游移。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再是外鄉人了。過了一陣子,他發覺她很是消瘦起來——她的腸胃一直不好,又苦夏。
就叫她去看醫生。她被他逼不過,只好請了半天假去診所看病。那天他要去駕駛學校學開車,沒法送她。
臨出門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片西瓜,讓她吃——那本是頭天晚上吃剩的。
那年的西瓜年成不好,半個西瓜竟要四塊錢。她不肯吃,他也不肯吃,最後他只好把瓜切成兩半,他一半,她一半。
她吃完了,就吩咐他以後買西瓜,買他一個人的份就好,她用不着。當時他只以為她是節省的意思,後來回想起來他才醒悟到那原來是冥冥之中的一個預兆——她竟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