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4)
午夜時分來到了,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的薄光,既虛空,又富有質感,給河岸帶來了清涼的氣息,這片灰白色的亮光從天邊一直延伸下來,從我們的身邊流過,把我們與世界隔開,而把另一種莊嚴久遠的東西傳導給我們。我說我想把玫瑰放進河裏去。女人說:在你的意念中將玫瑰一朵一朵地放進河裏,意念要非常清晰,要一朵一朵地放,注意不要讓它們傾斜、覆沒、沉到水裏,要讓它們浮在水面上,在意念中將玫瑰放滿整條河,直到你聞到它們飄動的芬芳,這個儀式就完成了。我按照她的指引,像做氣功一樣堅守這個意念。我果然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氣,滿河的玫瑰在我面前浩蕩而下。儀式結束之後,神秘的女人果然離開了,河岸上的人們仍佇立不動,他們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如墓碑,使我想起羅伯·葛利葉的一部電影。以上經歷我寫過一篇小說發表。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而我將不會忘記在次年的那個時間到護城河等候那個神秘的女人。昨天就是那個日子,上午是陰天,我參加了一個新聞發佈會,會還沒有散就下起了雨,沒有雨具。有一個熱情的朋友把我和幾個人拉到她的家去,她家有一隻美麗的大白貓,一隻眼睛藍,一隻眼睛黃,我們欣賞了一個下午貓之後雨不但沒有停,傍晚的時候反而颳起了大風,風雨交加,根本無法出門。於是主人讓我們在客廳里看錄像或者睡覺,我們看了一個世界小姐選美,一個武打片,一個恐怖片,一個警匪片。半夜的時候我偶爾抬手看了一下表,指針正指在三點零三分的點上,這個時刻使我悚然心驚,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大風大雨,伴隨着隱隱的閃電,不知道在這樣的夜裏,那個神秘的女人是否如期而至,這個問題搞得我心神不寧。我明白,我永遠把這個機會錯過了。那個女人說我若要找她,可以在今年的這個時刻到那裏去,她沒有說是否明年、後年以至於每年的這個時刻都在那裏出現。現在是我錯過的當女先知的第二個機會。我不知道神秘的事物為什麼總要找到我,我在那個眾人不曾覺察的神秘的隧道口前掠過,一次是預測未來的玄機,一次是與冥府接通的女人,但我總是錯過了它們,我沒有最後選定它們,它們也沒有最後選定我。在那些獨自一人的夜晚,五點半就上床,然後在半夜裏醒來的夜晚,想像死亡,在黑暗中萬分害怕地等待鬼魂的到來。B鎮是一個與鬼最接近的地方,這一點,甚至可以在《辭海》裏查到,查“鬼門關”的辭條,就有:鬼門關,在今廣西北流縣城東南八公里處,B鎮就是在這個縣裏。我八歲的時候曾經跟學校去鬼門關附近看一個溶洞,溶洞比鬼門關有名,晉代葛洪曾在那裏煉過丹,徐霞客也去過,洞裏有一條陰氣逼人的暗河,幽深神秘之極,沒有電燈,點着松明,洞裏的陰風把松明弄得一閃一閃的,讓人想到鬼魂們正是從這條河裏漫出來,這條暗河正是鬼門關地帶山洞裏的河啊!有關河流是地獄入口處的秘密,就是在這個時候悟到的。B鎮的文人們將暗河流經的三個洞分別命名為“勾漏”、“桃源”、“白沙”。洞外是桂林山水那樣的山,水一樣的綠色柔軟的草,好像不是跟鬼有關,而是跟天堂有關。這個叫鬼門的關在去石洞的路上,一左一右兩座石山向路中傾斜,像天然的巨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個凹進去的巨大的字:鬼門關。朱紅的顏色,確定無疑地證明着。據說這字在唐代就有。出生在鬼門關的女孩,與生俱來就有許多關於鬼的奇思異想,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夜色漸漸降臨,走過一個又一個天井,綠色潮濕的鬼魂從青苔中漫出,舞動它們綠色的長袖,長袖的顏色跟青苔一模一樣,你分不出哪是青苔哪是鬼的長袖,必須凝神屏息,緊緊盯着,不眨眼,不打噴嚏,或者閉上眼睛,待它們毫無防範時猛然一睜,多次反覆,在反覆中就能看見它們,它們像濕氣一樣若隱若現,輕如羽毛。同時它們也在閣樓上,閣樓是一個黑暗的地方,從來不安電燈,在這樣的地方它們大膽,竊竊私語,從黃昏就開始,到黎明時才結束。我想我並不害怕它們,我跟它們無冤無仇,這是外婆教給我的真理,我把這個樸素的真理牢記在心,只怕壞人,不怕鬼。閣樓上的竊竊之聲瀰漫的時候,我就想到要看看它們。我站在樓梯口,想像它們的另一種形狀,跟天井裏的鬼不同,閣樓上的鬼穿着寬大的黑衣,像閣樓上的空氣一樣黑,黑且輕,它們飄在閣樓的空氣中。它們是誰呢?是從前住在這裏的人嗎?這幢像客棧一樣的房子,不知有多少人住過,它們分別是男鬼、女鬼、老鬼、幼鬼,比較起來我更願看到美麗善良的女鬼。我的小學老師邵若玉,以及縣文藝隊的姚瓊,是B鎮最美麗的女人,她們自盡而亡,是B鎮久久難以平息的話題,她們年輕美麗的臉龐,像明月一樣懸挂在B鎮的上空,那是六十年代的往事。六十年代,那個B鎮的小女孩站在閣樓的樓梯上,她想像那兩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變成了鬼魂飄蕩到閣樓上,她們沒有形狀仍然美麗,沒有顏色仍然美麗。我一步一步往上走,總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來,我既好奇又害怕,說不害怕不是真的。在黃昏,我總是堅持不到閣樓去,而在白天,我搜遍閣樓的所有角落,沒有發現夜晚竊竊之聲的出處。我總是一無所獲。關於鬼魂的傳說還來自一條河,這條流經B鎮的河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叫“圭”。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到,“圭”與“鬼”同音,無論在普通話里還是在B鎮話里,這兩個字音都是如此相同,在過去的歲月里,我竟把這個事實完全忽略了。圭河在別的縣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東流得很順利,到了B鎮卻突然拐彎向北流,過了B鎮再拐回去,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七月十四鬼節,B鎮的圭河總是給人特別深刻的啟示,每年的七月十四,無一例外都要淹死一至兩個孩子,我們在學校里接受了無神論的教育之後總要思考這樣的問題:若是世界上沒有鬼的話,為什麼總會在七月十四這一天淹死孩子?活着的孩子十分認真地向老師提這個深奧的問題,老師皺皺眉頭說:七月十四快入秋了,水涼,容易抽筋。孩子不甘心地追問:為什麼總在七月十四呢?老師把眉頭皺得更緊地說:那是湊巧!孩子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每天放學路過圭河就站在河岸看水,水草在清澈的河水裏繚繞,死去的孩子常常被它們纏繞,活着的孩子想,水鬼一定就藏匿在水草中間。關於鬼的故事就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