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登堂入室
沒有人比原隨雲更清楚“盜帥夜留香,威名震八方”這句話在江湖中的影響力,不然他也不會執着地想要和楚留香而不是別的什麼人一較高下。
同時他更清楚日漸沒落的無爭山莊絕對不適合和這個人扯上關係,無論是好是壞,有沒有原隨雲……或者說,如今已成棄子的原隨雲對無爭山莊有害無益,楚留香這種大名人也是一樣。
畢竟,這樣一個到哪裏都麻煩纏身的男人,實在不適合那個修身養性的老人。
想起山莊裏的父親,原隨雲眼神稍暗,心裏哂然,為何自己會落入這等尷尬的境地呢?
他不知自己失落迷惘的模樣落到另一個人眼裏,但他沒有一次比現在更清楚,他不能回去那個從小長到大的家。
無爭山莊的少主原隨雲已死,那麼蝙蝠公子又該何去何從呢?
季閑珺收回一直落在原隨雲身上的視線,淡淡想着,似乎是開竅了。
楚留香不知季閑珺對任務對象生出的種種心思,但光憑他察言觀色的能力,不難看出原隨雲心中積蓄着鬱氣。
暗中撇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但畢竟是能讓自己在他死後忍不住流露出惋惜之情的人物,楚留香多少還顧忌着他的顏面,不曾直接開口揭穿對方無家可歸的事實。
至於蝙蝠島?楚留香肯定不可能再讓原隨雲回去!
再來一個蝙蝠公子,楚留香表示,自己還沒想不開到再次體驗地獄級別的副本,上次通關都是運氣居多好嗎?
論起一直以來讓楚香帥覺得棘手的敵人,原隨雲毫不慚愧的位列前三,是楚留香人生中又愛又恨的對手之一,自然對其的惜才之情也是最多的。
前有無花,後有原隨雲,都是為友為敵具是驚艷的角色。自己能和對方共處同一個時代,說句荒唐話,楚留香深感自豪,然而偏偏事不如人意……
想到這裏,楚留香也鬱悶了。
給自己續茶,喝乾。
有些了解老胡一醉解千愁的想法了,可恨杯中不是酒!
吐出一口濁氣,楚留香道:“季公子看起來似乎半點兒不意外的樣子?”
像他這樣一連被好幾個好友欺騙,心裏,心裏實在是……好吧,他也是習慣了。
摸摸寬闊平坦的胸脯,楚香帥想,不知道江湖上另一個浪子陸小鳳是不是能和自己產生共鳴,聽說他也是個總被朋友背叛的主兒。
不懷好意地惦記下某隻陸小雞,楚留香沉穩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
季閑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這眼神在楚留香看來滋味難言,有種被看穿內心的忐忑感。
季閑珺只見這人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用這種方式讓大家再次想起正事來。
幸好,季閑珺這次還是給他面子的。
“小兒科的伎倆實在上不了檯面。”
變相說自己光憑,看和聽,就掌握到了事態全貌。
換句話說,那就是什麼都沒說。
楚留香默默咽下那一口血,訕笑着給原隨雲遞眼色,一道一道送過去的飛快。
原隨雲不厭其煩地說道:“反正我是不會放過那個人,楚留香你呢?”
楚留香:“啊?我?當然是想去看看此人的真面目,我也很好奇,能把我的行動算計得如此精準的人,到底會是何方神聖。”
原隨雲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等會兒要一起行動的事實。
季閑珺:“你們是不是忘了一人。”
原隨雲一愣,再之後表情忽變。
不會吧?應該不是吧!
沒等他想就這樣岔開話題,楚留香就把他最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這一瞬間,他簡直想打死眼前這個小偷。
楚留香道:“我們還有哪位可信的同伴嗎?”
原隨雲一臉這人有夠不知死活的嘲諷。
季閑珺眨眨眼,好笑地張開白綢綉風水綠荷的扇面,自得自在地道:“當然是本座。”
楚留香:“……”
原隨云:“……”
楚留香大笑:“那還真是令人安心啊!”
原隨云:你怕是把腦子忘在紅顏知己懷裏了。
如季閑珺這般的神秘主義者,指望他出手幫忙,不如指望他算卦卜出天機。
事實上,季閑珺確實什麼都沒幹,只除了在談話告一段落之後,笑意不改地一指屋頂提醒道:“我們說得差不多了,人家聽得也差不多了,接下來……”
“接下來也該居心叵測之輩拿刀動杖,不識好歹地登堂入室了。”
原隨雲面色冰冷,運氣一指,得枯梅大師幾十年功力使出的少林絕學拈花指指風直破兩面牆壁,逼出躲藏多時的刺客殺手。
房頂被內力掀翻,一個又一個黑衣人魚貫而入,虛虛掩着的房門也在兩柄馬刀的劈砍下碎成兩半,大門之外的走廊堂堂露出來,只是門外寒光畢露。
從季閑珺他們這間雅間的窗戶看向大堂,樓子裏聚集着不少看客,說書人甚至還在活靈活現地講述着武林中的奇聞趣事。
有幾個喝茶人躍躍欲試談起自己曾偶然碰到的大俠高手,場景可謂熱鬧地能輕易麻醉掉人們不多的警覺心。
然而當刀光畢露,殺機暗伏,下方的平常也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詭異。
原隨雲拍着手掌,面對眾多逼命兇器還能做出一派世家公子的鎮定自若。
“為要原某性命,某主人可真是大手筆啊。”
黑衣人們一言不發,看起來獃滯的眼睛是從小培養出來的專業。
需要扼殺掉恐懼,憐憫等等情緒才能拿起手中的刀執行任務。
想當然,他們也不會回答目標的問題。
原隨雲不是不知道這點,他說這話的意思也並非試探或是詢問,單純的……是在展現殺意罷了。
隨緣堂今日依舊賓客滿堂,老闆請的全城最好的,嘴皮子最利索的,江湖事編得最精彩的說書先生正對着滿台打賞喜笑顏開,吧唧吧唧嘴就準備再來一段,然而誰也沒想到,一道黑影從二樓樓上破空而出,直直摔在了他的枱面上。
事情發生的突然,等到樓上窗戶欄杆啥的落了一地,現場才有人反應過來,頓時到處充滿了尖叫。
“來人啊!殺人啦!”
說書先生瞪大眼睛,吹着鬍子顧不得吃飯的傢伙急匆匆從桌椅板凳前跑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接連被扔出來的數道人影。
有眼尖的人一瞧,青天白日身穿黑衣,臉上還覆著面巾,一看就不是好人!
正巧趕上了江湖恩怨,樓內手無寸鐵的平民更是慌張。
話本里的情節一旦發生在現實,那就不怎麼叫人喝彩了。
所有人能避的紛紛避到了街上去,個別膽子大的也不敢近距離欣賞武林高手的打戲,頂多悄咪咪圍在門外抻着脖子張望。
說來也奇怪,鬧到這個份上也不見往日好說話的老闆走出來說個兩句,但是這想法剛在心裏一轉,眾人自己就給自己找了個解釋。
怕是也避着呢吧,畢竟是江湖人,刀劍不長眼。
二樓一般是貴客呆的地方,就算是細數一整座小城,也不是誰都有那個閑錢包下雅間。
今日這群殺手怕就是抓住這個空隙,不過也有可能是有別的謀划,不然也不能這樣明目張胆。
但不論怎麼說,他們的目的成功了。
原隨雲,楚留香這兩個江湖人眼中的關鍵人物被硬生生拖延在原地,幕後之人之後不管有着怎樣的謀划他們也只能接着,而非一走了之,這道理恐怕在座的人都懂。
一連把近身的好幾個殺手丟出窗外,原隨雲首次與楚留香並肩作戰,那場面換個人來恐怕會看得目不轉睛。
都說無爭山莊少主精通東瀛大拍手,血影人的輕功,華山派清風十三式,黃教密宗大手印等等他人求之不得的功法秘籍,然而看他從狹小空間裏與十數位冷血殺手纏鬥展現出的身法,頗有片葉不沾身的風姿氣度,亦是江湖中人不曾見過的精妙。
一身皮肉有筋無骨,與輕功卓絕的楚留香配合得當,不過數息,不得支援的黑衣人便被去掉大半。
全程不曾被騷擾過,身在之地則成一方凈土,季閑珺髮絲不亂,悠閑自在的模樣在這殺陣當中詭異異常。
好似也知曉自己的態度在時下並不合適,但沒有絲毫要改的意思,敷衍般的將視線從眼前戰鬥轉移到手中的茶杯里,一圈一圈漣漪自中心蕩漾開來,層層碧波煞是好看。
這讓偶然投過視線的楚留香不禁在心中分神嘆道。
絳紫錦衣裹身,清俊姿容非凡,他適合呆在文人雅客之中當那個眾星拱月的才子,而非陷身武林恩怨。
“還剩五人?”
“還剩五人。”
原隨雲沒去看一直不被當做目標,所以打從開始就顯得無所事事的季閑珺。
在和楚留香擦肩而過時,分別以一掌,一指解決兩名殺手的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同時說道。
沉默到現在的季閑珺頷首贊同。
“是剩下五人。”
五個人,不算多,不算少,但一想起幕後主使拿出數十名專業殺手來襲擊他們,卻偏偏選在白天這個微妙的時段,這五人的數字就顯得分外可疑起來。
正當原隨雲猶疑不定之時,從不殺人的楚留香臉色瞬變,只見被他用指法快速叩擊穴位以至於定在原處的黑衣人眼球暴突,一絲深紅色的血液從眼眶裏流出來,不多時便斷了氣息。
“不留活口也可以。”
在這緊張時刻,相較起表情紛紛生出變化的楚原二人,季閑珺的鎮定別種意義上有種司空見慣的平靜。
尤其在他不緊不慢的開口之後,字字敲擊心頭,兩人起伏不定的心緒居然就這麼安定下來。
因這變故,腦中頃刻間閃過的陰謀陽謀,戒備懷疑,也在對方的一句話下歸於沉着。
原隨雲側身避過砍向自己的刀刃,兩指一夾,一捻,整柄鋒利非常的熟鐵刀就這樣從中間斷成兩半。
“何解?”
季閑珺見原隨雲臉色不好,便指指他們忽略的另一頭。
“不是有個知道更多的人在嗎?這些經過訓練的殺手,嘴巴可是難撬得緊,也浪費時間。”
楚留香聞言立馬擺脫剩下的黑衣人,跳到朝向樓后小巷的另一面窗戶上,飛快留下一語。
“我去抓人。”
原隨雲冷哼一聲,對剩下幾個黑衣人毫無慈悲地下了死手。
“硃砂掌。”
……
楚留香一回來,要不是地面躺倒的人多數面色青白,單看季閑珺和原隨雲優雅喝茶的姿態,他很難想像這裏剛剛發生過一起刺殺。
原隨雲動動耳朵,失明多年,他一時改不掉聽覺比視覺反應還快的習慣,像是他現在看人也是先動耳朵,眼睛隨後轉過去,整個人慢半拍的樣子,頗有些可愛。但這也僅止於平時活動,而非打鬥之時。
他見楚留香回來了,而且不止是一個人回來,手裏還拽着一個打扮普通,但以這座城鎮的消費水準,穿着已算富貴的中年男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然後也不難得出一個結論來。
“看來我被盯了好久了。”
季閑珺:“不止你一個。”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要想審問還是什麼的隨你,本座出去走走。”
原隨雲張張嘴剛想叫他,但見他瞥來一道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條件反射地閉上了嘴,之後季閑珺的反應更是讓他情不自禁地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季閑珺:“算你識相,本座的行動還輪不到誰來指手畫腳。”
楚留香詫異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移動,他覺得自己需要訂正一些想法。但是他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俗,等季閑珺走了,且走出了他的聽覺範圍,楚留香方道:“看來我誤解你們之間的關係了,你和他之間不似我之前所想的那般和睦。”
原隨雲面無表情地扯動嘴角。
“你想說什麼?”
楚留香搖搖頭:“我沒別的意思,單純覺得這樣一個人還是不要做敵人為好,你以為呢?”
原隨雲眼裏閃過一絲不甘,怎麼不知道這是楚留香在告誡自己,也一時氣惱自己暗藏的叛逆想法被發現了,遂皮笑肉不笑道:“多謝楚香帥貴言,不才在和季公子相處上還是有幾分心得的。”
楚留香面帶無奈,對這副全身是刺的態度束手無策。
果然對付原隨雲就需要季公子那樣的實力和姿態嗎?
楚留香默默想着。
不知為何,明明季閑珺一次都沒在他面前出手過,但他就是有種此人很強,非常強,比他以往遇上的敵人都要強的直覺。
季閑珺不知道浪子的直覺,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楚留香多次絕處逢生的本能。
他會出門,總結成一句話,那就是有出門的必要。
在季閑珺那個世界,武林人士多比平民來的壽命悠長。
對早已在門派之間成為傳說的敬天宗主,也有專門記載過去事迹的古籍用來警告小輩,值得一提的就是大眾對敬天宗主之智的評價。
用一句話簡單概括他的眾多事迹,那就是敬天宗主從不放無的之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