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誕生(1)
那年夏天,我們是乘着遊艇在布列塔尼島附近的海上度過的。海上的波濤常常很大,我實在受不了,只好下艇,坐着汽車在海岸上跟着遊艇走。洛亨格林堅持坐在遊艇上,但他也不怎麼適應,常常暈船,有時都吐得臉色發青。富人們的享樂,也不過如此而已!九月,我帶着孩子和保姆一起去了威尼斯,和她們單獨在一起待了幾個星期。有一天我去了聖馬可大教堂,坐在那裏獨自欣賞教堂藍色和金黃色的圓頂,突然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臉,就像一個小天使,長着一雙藍藍的大眼睛,一頭金髮像光環一樣套在頭上。隨後我們去了里多海濱,和小迪爾德麗一起在沙灘上玩耍。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則陷入了沉思之中。聖馬可大教堂里的幻覺,讓我感到既高興又感到不安。我曾經深深地愛過,可現在我知道,男人的所謂的愛情,其實不過是反覆無常和自私任性而已;而最終受害的是我的藝術,而且可能是毀滅性的傷害。我開始強烈地思念起我的藝術、我的工作、我的學校。與我的藝術夢想相比,眼前的世俗生活簡直就是一個累贅。我認為,每個人的生命之中都有一條向上延伸的精神曲線,我們的現實生活依附於這條曲線,並使其更加強大,其餘的東西只不過是在我們的精神發展進程中從我們身上掉下來的無用之物而已。對我來說,這條精神曲線就是我的藝術。我一生中只有兩件大事——愛情和藝術——我的愛情常常會毀滅我的藝術,而我對藝術的渴望又常常給愛情帶來悲劇性的結局。這兩者無法調和,總是不停地鬥爭。在這種六神無主而又憂鬱苦悶的情況下,我到了米蘭,去找一位當醫生的朋友,把我的問題全部給他講了。“太荒唐了!”他驚嘆道,“您是位天下無雙的藝術家,現在卻想冒險讓世界永遠失去你偉大藝術的風險嗎?這絕對不行!請聽我一言,千萬不要干這種與人類為敵的事情。”聽了他的忠告,我仍然苦悶和猶豫不定,一度甚至非常厭煩:我覺得我的身體只是藝術的工具,我絕不能再讓它變形;但此刻,我卻又一次被回憶和希望,被幻覺中的那張天使的臉、我兒子的臉,折磨得痛苦不堪。我請我的朋友給我一小時讓我單獨作出決定。我記得在那家賓館的卧室——一個陰沉沉的房間裏,我突然看見牆上有一幅畫,畫上是一位穿着十八世紀長袍的女人,她那雙漂亮的眼裏無情地直視着我。我也盯着她看,她的眼睛好像在嘲笑我,似乎對我說:“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結局都一樣。看看我吧,很多年前我還具有光彩照人的風姿,但死亡吞沒了一切——一切!你何必要遭受那麼大的痛苦呢?把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到頭來還不是要被死亡吞沒嗎”她的眼睛變得更加無情和冷酷,而我也更加鬱悶和痛苦。我捂住雙眼避開她的目光,努力地思考,以便快點作出決定。我淚眼朦朧地去祈求那雙眼睛,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冷漠,還是那麼毫無憐憫地嘲笑我。無論生死,可憐的人啊,你都逃脫不了無情的陷阱。最後,我終於站起身來,對那雙眼睛說話:“不,你難不倒我。我相信生命,相信愛情,相信至高無上的自然法則。”這時,我看到那雙冷漠的眼睛裏突然閃現出一絲可怕的嘲笑——不知這是幻覺還是事實。我的朋友進來了,我把我的決定告訴了他。從此以後,我的決定便不可更改了。回到威尼斯后,我把小迪爾德麗抱在懷裏,小聲對她說:“你就要有一個小弟弟了。”迪爾德麗高興地直拍手,笑着說:“啊,太好了,太好了!”“是的,是的,真是太好了!”我給洛亨格林發了封電報,他火速趕到了威尼斯。他看上去很高興,滿懷喜悅、愛心和溫情。我那該死的神經衰弱症也暫時無影無蹤了。我與沃爾特·丹羅希簽訂了第二份合同,十月份坐船去美國演出。洛亨格林從來沒有到過美國,因此非常激動,因為他也有美國血統。當然嘍,他在船上訂了一套最大的套間,每天晚上都專門為我們準備菜譜,我們沿途的待遇就像王公貴族一般。同百萬富翁一同旅行確實非常省事,更何況我們在這艘普拉扎號游輪上有一套最豪華的套間,見到我們的人都避閃兩旁,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