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舞蹈(4)
《藝術》雜誌的編輯瑪麗·范頓·羅伯茨滿懷激情地說出如下一段話,鄧肯小姐認為這是對她的創作的評價中最令人滿意的總結:“當伊莎多拉·鄧肯小姐跳舞的時候,你的思緒和精神會回到那混沌初開的遠古時代,回到這個世界的最初時期。那時,人類偉大的靈魂在美麗的身體上找到了自由表達的手段,動作的韻律和音樂的旋律和諧統一,人體的動作與風與海的運動和諧統一,女人手臂的擺動就像玫瑰花瓣的開放,而她的腳落在草地上就像樹葉翩然着地。當所有的熱情,宗教的、愛情的、愛國的、拋棄的和追求的熱情,和着古弦琴、豎琴或鈴鼓的節奏完全展露的時候,當男人和女人們在他們的壁爐和眾神前,或者滿懷幸福的歡樂在森林中或大海邊,以宗教式的狂熱情不自禁地舞蹈的時候,那一定是人類靈魂中所有的強烈的、巨大的及美好的激情盡情傾瀉的時候,它們出自靈魂,用形體表現出來,與整個自然融為完美統一的整體。”巴納德建議我在美國留下來,萬幸的是我採納了他的建議。
因為有一天,有一個人來到我的工作室,正是由於他,我才終於贏得了美國觀眾的喜愛。
他就是沃爾特·丹羅希。他曾在克萊特里昂劇院看過我用舞蹈來表現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雖然當時伴奏的僅是一支又小又差勁的樂隊,但他卻清楚地感到,如果用他的那支優秀的樂隊來伴奏,再加上他傑出的指揮藝術,這個舞蹈將會具有多麼強的藝術感染力。
小時候所學的鋼琴和音樂創作理論一直留在我的潛意識中,因此,每當我閉上雙眼靜靜地躺着的時候,我就會清晰地聽見整個管弦樂隊的演奏,就像在我的眼前一樣。
這時,我看到每一種樂器都以一位天神的模樣,在音樂中盡情地舞動着。
這個影子似的管弦樂隊總是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地跳動。丹羅希建議我十二月份在大都會歌劇院連續演出,我欣然同意了。
結果真的不出他的預料。第一場演出時,查爾斯·弗羅曼想訂一個包廂,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劇院裏的所有席位已經搶訂一空。
這件事足可證明,無論一個藝術家有多麼了不起,也不論他的藝術有多麼偉大,如果沒有合適的環境,這一切都等於零。
埃莉諾拉·杜絲首次在美國巡迴演出的時候就是這樣。因為事先安排得不好,她演出時劇場裏幾乎空無一人,於是她覺得美國人永遠也不會理解她的藝術。
但是,當一九二四年她重返美國的時候,從紐約到三藩市,每到一地她都受到熱烈的歡迎,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莫里斯·傑斯特真正理解她的藝術。
讓我感到非常自豪的是,我是在著名的沃爾特·丹羅希指揮的一個由八十人組成的大樂隊陪伴下進行巡迴演出的。
這次巡迴演出非常成功,因為整個管弦樂隊上上下下都充滿了一種非常親切、友好的氣氛,對丹羅希和我都是這樣。
的確,我同丹羅希的感覺非常默契,當我站在舞台的中央開始跳舞時,好像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與這個管弦樂隊和這位傑出的指揮家連為一體。
我簡直無法描述我在這個管弦樂隊伴奏下表演舞蹈時的喜悅之情。它就在我的面前——丹羅希舉起了指揮棒——一看到指揮棒揮動,我內心深處即猛然湧起所有樂器聯合奏出來的交響和弦。
強有力的迴響震撼着我的全身,而我則成了一個集中表現的工具,來展示布倫希爾德被西格弗里德喚醒時的歡樂,和伊索爾達在死亡中追求完美的靈魂的愉悅。
我的舞姿激越澎湃,就像風中的帆,推動我一直向前。我感到身體內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它在音樂的指揮下,流遍了我的全身,試圖尋找一個迸發的出口。
這種力量有時非常猛烈,震撼着我的心,讓我感到心將爆裂,末日將要來臨;有時它又變得很陰沉,令我突然感到悲從中來,我昂首舉臂,面向蒼天,卻呼天天不應。
我常常獨自沉思,稱我是舞蹈家是個多麼大的錯誤啊,我不是舞蹈家,我是傳遞樂隊感人至深的表現力的磁心。
我心靈深處發射出熾熱的射線,把我與發出生命顫音的激蕩的樂隊融合在了一起。
樂隊裏有一位長笛手,他表演的《俄耳甫斯》裏歡樂精靈們的那段獨奏,簡直像仙樂一般動聽,我常站在台上一動不動地靜聽,淚水奪眶而出。
由於我太痴迷於藝術,所以每當傾聽他的演奏或者小提琴悠揚的聲音,傾聽那位傑出的指揮家鼓舞整個樂隊演奏出的響徹雲霄的協奏,我常會這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巴伐利亞的路易斯在拜羅伊特常常獨自一人坐着聆聽交響樂隊的演奏。
如果他在這個樂隊的伴奏下跳舞,他一定會感受到很大的快樂。我和丹羅希之間有很微妙的默契,他的每一個手勢,都會馬上在我身上激發出與之呼應的顫動。
每當他在漸強樂句上提高音量,我的內心也會激情高漲,把每個音符都會轉換成更加猛烈的舞步,整個身心都與他一起和諧地跳動。
有時,我俯視舞台下面,會看見俯身在樂譜上的丹羅希巨大的額頭。這時,我就會覺得我的舞蹈確實像雅典娜的誕生,全副武裝地從宙斯的頭顱中誕生。
這次在美國的巡迴演出很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只是對家的牽挂還不時地困擾着我。
當表演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時,我的眼前便出現這樣的情景:我周圍是我的學生們的身影,她們已經長大,和我一同演繹這部交響曲。
所以,這還不是完美的歡樂,而是寄希望於未來的更大的歡樂。也許生活中本來就沒有完美的歡樂,而只有希望。
伊索爾達情歌的最後一個音符似乎是完美的,但那意味着死亡的來臨。
在華盛頓,我也遭遇了一場狂風暴雨,有幾位部長對我的舞蹈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後來有一次日場演出,羅斯福總統出人意外地親臨劇場,來看我的表演。
看來他對我的表演很滿意,每一個節目結束后他都帶頭鼓掌。後來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不知道這些部長們在伊莎多拉的舞蹈里能找到什麼有害的東西在我看來,她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跳着舞穿過沐浴在晨曦中的花園,去採摘自己想像中的美麗的花朵。
報紙登載了羅斯福總統的這段話,使那些衛道士羞愧不已,從而大大地幫助了我們的巡迴演出。
事實上,整個巡迴演出都非常愉快和順利。再也找不出比沃爾特·丹羅希更善良的指揮和更可愛的夥伴了。
他身上有典型的大藝術家的氣質。休息的時候,他可以坐下來好好地美餐一頓,然後彈上幾個小時的鋼琴,從來不知疲倦;而且,他總是和藹可親,讓人感到非常輕鬆愉快。
回到紐約后,我聽銀行說我的戶頭上已經有了一大筆存款,這讓我非常滿意。
如果不是總挂念着孩子和我的學校的生活,我寧願永遠都不離開美國。
一天早晨,在碼頭上,我同為我送行的朋友們——瑪麗、比利·羅伯茨以及我的詩人和畫家們,一一告別,然後返回了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