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 墊(2)
“婷婷,咱今兒晚唱哪個?”婷婷歪着腦瓜兒,似乎極認真地想一想,便回答唱哪個哪個,不唱哪個哪個,先唱哪個哪個,后唱哪個哪個。她們便開始唱起來。一個中年女人的柔和纏綿的音調和一個嬌聲嬌氣兒、口齒不清的女孩的二重唱,常使局長夫婦出神地側耳聆聽。唱一會兒,就會聽到陽台上有諸如此類的嚴肅而認真的談話:“胖媽,下一個你說唱什麼,就唱什麼!”“婷婷,下一個唱什麼,還是你說了算!”“胖媽,為什麼老是我說了算呀?我還是跟你學會唱的呢!”“你嘛,在我眼裏是小公主,金口玉牙!”“公主?什麼叫公主呀?”胖媽就講一個公主和驢皮王子的故事。小婷婷屬於“十萬個為什麼”那類孩子,她往往還會懷着無盡的好奇再追問:“公主是金口玉牙?那吃飯能香么?”這些疑問便會把胖媽難倒。“婷婷!別纏着胖媽不休!胖媽!你早點歇息吧!”解危的不是局長,便是局長老伴。他們的干涉總是很及時地挽救了胖媽在小婷婷心目中無所不知的威望。婷婷離不開胖媽了。吃飯,要胖媽親手盛到碗裏的,還要坐在胖媽膝蓋上。睡覺,要胖媽親手鋪蓋好小被小褥,還是胖媽摟着。胖媽幹活的時候,她殷殷勤勤地幫倒忙。要麼就撒嬌地雙手摟住胖媽的脖子,像口袋一樣吊在她背後。逢上過年過節,看電影,逛公園,胖媽不去,她是無論如何絕不肯去的。她竟至於到了不肯去幼兒園的地步。要她去的話,須是胖媽也非去不可。“我的心尖!”胖媽幾乎對她百依百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竟用那四個字取代了婷婷兩個字。“胖媽!”“我的心尖!”這個家庭好像有一台錄音機一天到晚開着,重複地播放着上邊那兩句話。局長夫婦不無埋怨地說:“胖媽,你要把她縱慣壞了的!”胖媽一笑:“哪能!我還能教育她不許說謊騙人,做了錯事要承認,要自己洗臉、洗腳、扎小辮哩!”他們也無可奈何……男孩子亞文,卻不像妹妹那麼戀着胖媽。倒不完全因為他比妹妹大四歲的緣故。他對胖媽很有禮貌,但那禮貌之中隱隱透露出一個初識世故的孩子對一個來自鄉下的女人那種疏遠。一個生長在局長家裏的孩子,一經懂得了待人接物的禮貌,也就幾乎同時學會了用小小的世故的眼光按周圍所有人的身份和地位而區別對待之。他們比一般家庭中的孩子有更多的機會接近形形色色、身份地位有巨大差別的人。他們那種“區別對待”的信條是從周圍世界人與人的關係中發現、啟迪、奉守來的。他讀書的那所學校是A城獨一無二的“**小學”。在那裏他們接受兩種教育,一種是課堂上、課本上的教育;一種是從同學關係中,從老師對父母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學生的關係中學到的。這兩種教育的結果往往在孩子們身上相互抵消。而家庭教育同那種社會大課堂的教育成果相比較,會顯得多麼渺小啊!“胖媽不是我們家的傭人!是親人!記住,是家庭成員!”爸爸不止一次說過這話。媽媽也不止一次說過這話。但當同學們談起這類話題時:“我們家裏又辭退了一個傭人!”“我們家裏又新雇了一個傭人!”“我的衣服、襪子都是傭人給洗!”……他也會插上一句:“我們家也有傭人!我們都叫她胖媽!”在這種話題中要是沒機會插上這麼一句,他那小小的心靈中便會產生一種羞恥感。有一天,這孩子終於第一次公開對那女人表現出輕蔑。在吃晚飯的時候,胖媽從廚房裏為他端進一滿碗滾熱的菜湯,他看着胖媽被燙得揪起眉,咧着嘴角吸冷氣,卻像課堂上端坐得最規矩最守紀律的模範生一樣,一動未動。胖媽就差一步沒來及把那碗湯放到桌上,被燙得鬆了手。一碗湯扣在地上,碗摔成兩半。“你怎麼不趕緊接一下?”當媽媽的隔着桌子斥責。“那碗湯不灑我也不喝的!”兒子保持着那種一動不動的姿勢,很有理由地說,“你們沒看見她的手都沾到碗裏的湯了?”站起身繞過桌子添飯的爸爸,停住腳,放下飯碗,問:“誰教你這麼說話的?”兒子:“跟傭人說話也得像跟校長說話一樣嗎?”“啪!”兒子後腦勺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兒子摔下筷子,離開飯桌,面對牆角抹眼淚。當媽的走到兒子跟前,問:“亞文,你今天怎麼對胖媽、對爸爸這樣子?”兒子猛地轉過身,高高提起兩條褲腿,眼睛瞪着胖媽,汪着淚,大聲說:“我今天挨了打了!”兒子兩腿上果然有幾處青腫。“誰打你了?”“賀小虎!”“賀伯伯的小兒子?你惹他了?”“我沒惹他!是因為胖媽!”“因為胖媽?”“他說:‘你爸把我家辭退的那個女佣人收留了,純粹是給我們家戴眼罩!我得在你身上替我們老賀家出口氣!’”“胡謅!”當爸爸的兩步跨到兒子跟前,“你撒謊!”“我就沒撒謊!他還說:‘我媽要找你爸問罪哩!’他就是這麼說的!”“給我住口!”當爸爸的大吼一聲,呼呼喘粗氣,掏出煙盒,手指顫抖得幾次划不着火柴。胖媽不知何時離開了這個房間。當媽的息事寧人地瞅瞅老伴,瞧瞧兒子,連說兩句:“吃飯!吃飯!”……第二天,嚴局長來到了兒子的學校。沒下課,他在一間教室的窗前倒背雙手,踱來踱去。六年級的語文教師是認得他的,走出教室尊敬地問:“嚴局長,有事嗎?”他很客氣地回答:“老師,請您把賀副書記的兒子叫出來一下。”那學校里的小霸王被叫了出來,大大咧咧地稱了他一聲“嚴叔叔!”他平靜地說:“小虎,你過來!”賀小虎走到距他兩步遠處,站住了。“再走近點嘛!”又走近一步。“轉過身去!”迷惑地瞅瞅他的臉,轉過了身。他一手掐住那小霸王的后脖梗,像按牛頭一樣按將下去,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在那儘是肥肉的屁股蛋上重重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