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神(1)
時值正午,暑熱難遣。他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欲醒難醒,矇矓之中,聽得有人敲了幾下門。想應一聲,應不出聲。想坐起來,坐不起來。彷彿身體已不是自己的,僵而且沉。門外人又敲了幾下門,輕輕推門入室。他頓覺一股森涼,和着一陣馥香。躡躡的腳步徐至床前,來人分明在向他俯視。森涼之氣襲面,香水味兒盈鼻。強睜雙眼,見一芳齡女性極美的臉,情態嬌嬈,紅唇微動,做出種不露齒的很甜很媚的笑意,唇角扯出桃腮上淺淺的梨窩。卻陌生。她將垂散胸前的烏絲般的柔發朝肩后一撩,直起腰,退離床前,十分典雅地提了一下裙裾,款坐在圓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迷人的目光依舊注視着他。他不免因自己的失儀有些發窘,也有些莫名地慌亂,困盹全無,立即坐起,趿鞋下床,坐在圓桌另一旁的椅子上,低聲嘟噥:“請原諒,我這幾天正生病。”她聳了一下肩,兀自很甜很媚地笑。“你是……大學生?”他問,打量她——水粉色的無袖的連衣裙,玉臂盡裸。象牙般的頸子戴着金項鏈,一個金的小十字架半露在連衣裙領口。他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測。女大學生一般不戴那玩意兒。她搖搖頭,還是那麼甜那麼媚地笑。其神其態,如無邪少女,天真而自風情百種,令他莫測高深,復凡心暗動,有些被蠱惑。“演員?……”曾有演員或想當演員的訪過他,希望經他向某某導演推薦,在由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或電視劇中扮演什麼角色。可他最近並無小說改編成功。又搖頭。“編輯……”他感到全身發冷。仍搖頭。“記者……”搖頭。笑臉依舊。“那麼你究竟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他如墜五里霧中。“我是死神。”她終於啟口,話音鶯啼燕囀,如珠璣落盤。言罷,貝齒輕銜下唇,明眸凝睇而視,似庄猶諧,故矜且笑。他調侃道:“死神是你,世人不懼死矣!”潛意識中,生出取悅的動機。“我是死神。”她重複說,緩緩伸過一隻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手。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如冰的一隻玲瓏秀手!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像在冬天被什麼鐵器粘住。他這才恍然徹悟,為什麼她走入房間后他感到一陣甚於一陣的森涼。他一時瞧着她驚呆了,然因其殊美,並無所懼。“你相信了吧?”死神放開他的手,那種很甜很媚的笑,愈加動人,迷人,蠱惑人,大有得意之色,得意之中包含着些許詭詐,幾多狡黠。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怎麼,你還不相信呀?”“信……可是……你來找我,有何貴幹……”“瞧你問的!”死神哧哧笑道,“我來找你,還會有什麼事呢?履行公事唄。”“公事?……組稿么?”他凝視她那如桃花的人面,只覺怪誕而迷亂,一味兒問獃話。“組稿?……”死神抬腕掩口,哧哧笑得愈發可愛。笑罷,嫩嫩纖指朝他額上輕輕一點,鶯聲燕語道:“我來要你的命。”他覺得額上似乎被電棒擊了一下,一陣冰冷直透腦骨,神智格外清醒起來,便收斂了受蠱惑而雲遊他方的心意,認識到眼前的現實是需要嚴肅對待的,謹慎地問:“你搞錯了吧?我才三十歲呀。”“我對我的工作一向是很有責任感的。”死神正色道,“自從我主宰人類壽命以來,還一次也沒出過差錯呢。”“您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太突然了……”他不由得肅然起敬,乃至誠惶誠恐,對死神稱“您”了。死神用習以為常的語調回答:“人人難免一死,人人死到臨頭,都覺得太突然。不過也正是這一點,使我從中獲得樂趣。”他不知再說什麼好。死神又輕舒玉臂,像唱戲的旦角一樣,秀手宛若白蓮,嫩嫩纖指朝床上一指:“你瞧,其實你已經死了。”他這才發現,床上仍直挺挺地躺着一個他,確乎已經死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卻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甜而媚地一笑,嬌聲細語地說:“我很忙。不能在你家裏耽誤太久的時間。”說著瞥了一眼冰箱。“有什麼止渴的飲料嗎?我渴極了。”“有,有。”他受寵若驚,趕緊站起,去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島汽水,開了蓋兒,倒入一隻杯中,懷着十二萬分的討好心思,卑下地笑着,奴僕似地,雙手恭恭敬敬地捧送給她。死神儼然主子似地接過去,不慌不忙地飲。另一隻手,拿着一方潔白的手帕,優雅地在桃腮邊扇動,使他奇怪她本是冰冷的何以也竟覺熱?手帕散發出一陣比剛才更濃的馥香。這馥香又令他心醉神迷。死神那連衣裙上無兜,手帕顯然是死神變出來的。他退開去,歸坐原位,注視着死神,暗自思忖:女性的心,大抵是富於同情的,倘訴之以哀,興許能博得死神的一片同情,免了他今天一死。待死神飲盡了那一杯汽水,將杯輕輕放在桌上時,他主意已定,虔誠之至地對死神說:“諸神之中,我最崇拜您死神,因為您的權力,是任何人也無法抗拒的……”死神謙虛地微笑着,桃花般的人面上不無悅色。他見自己的阿諛奉承對死神產生了影響,進而改換一種凄凄切切的語調說:“我才三十歲,我現在如果死了,還有許許多多的身後事未曾料理。功不成,名不就。還沒愛過……沒愛過怎算做人一場?……我真是沒活夠……”他喋喋地盡說盡說,說的倒也是些老實話。他自己首先被自己的話所感動,潸潸然而淚下。“別再說下去了,嘮嘮叨叨使人心煩。”死神打斷他的話,認真地問,“總之,你是怕死的,對不對?”“對,對。”他諾諾連聲。“但我是絕不會被你感動的。”死神又像先前那麼甜那麼媚地無聲地笑將起來,如桃花的人面上梨窩淺現,姝麗的臉兒美而且俏,楚楚生情。他卻不肯動搖他的信心。在信心的支配下,他哇地放聲大哭,一邊哭泣一邊繼續重複他說過的那番話,涕淚交流,悲悲哀哀。“噢,可憐的人兒,不要哭呀,不要哭呀……”死神似乎動了惻隱,用充滿柔情蜜意的語調安慰他,同時又突出那一方潔白的馥香的手帕,隔着圓桌伸過玉臂秀手替他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