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村紀實(2)
男人們對於他——才用得到“尊敬”二字。這種尊敬是由衷的。因為他對他們的女人的愛和關心,也同時體現了他對他們子孫後代的愛和關心。何況他行為磊落,人品正派,他們沒有半點吃醋的理由。不分輩分,都叫他“姚所長”。衛生所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這麼稱呼他也算順理成章。倘說他這人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不夠謙虛。他彷彿認為他所受的一切尊敬和愛,都是當之無愧的,從沒表示過半點“接受再教育”者的恭順樣子,卻處處地,經常地對貧下中農進行種種“再教育”。而他們非常大度地容忍了他這個缺點,不甚計較。我們在村裡“安家落戶”一段日子后,進一步考察出,村人們對於在他們面前表現得過分恭恭敬敬的“接受再教育者”,反而印象並不怎麼好。我們中的一個,是哈爾濱工業大學一位著名教授的兒子,對每一個年齡比他大的村人,不分男女,一律低眉順眼,不敢高聲說話,恭敬得幾乎到了信徒對神父的地步。那在他是很虔誠的,因為他自覺背着一個“臭老九”子女的包袱。我們聽到村人們背後議論他:“那孩子,怎麼那樣假酸捏醋的啊。真叫人受不了。”我們就啟發他,教他和我們一樣,如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有天鋤地,他突然大喊一聲:“老張頭,來支煙!咱爺們兒到你們這裏三個多月了,還沒抽過你一支煙呢!”喊罷就上前翻老張頭衣兜,翻出煙來,大大咧咧地叼一支在嘴上,剩下的半包,“借花獻佛”,分了。從此,老張頭對他倒格外近便起來。過端午節,還單請了他一個人到家去吃粽子。他悟性大開,萬分感激我們對他的啟發。我們也是受到姚醫生啟發的。他不論跨進哪家門檻,趕上飯,便盤腿往炕頭一坐,回到自己家裏似的,飽吃一頓。有時甚至進門就嚷:“嫂子在家嗎?我替你看孩子,你給我做頓好吃的吧!這幾天食慾不佳,體內缺‘卡’了。”被稱作“嫂子”的女人,雖然絕對不曉得什麼叫“卡”,但卻會很慷慨地將魚、肉、雞、蛋,凡屬好吃的,統統做了給他端上桌子。看來他對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個中道理,深通諳達。他尤其受到隊長的器重,是隊長心目中的一個人物。隊長覺得他這個人物,為本村增了不少榮光。隊長做主,“賜”給他一匹好馬。那是一匹菊花青色的兒馬。當地的馬,都是蘇聯馬與中國馬雜交的後代,既有中國馬的溫良性情,也有蘇聯馬優美而高貴的體態。長腿,長腰,長耳,如若頭生叉角,特像馴鹿。他請村裡一位“大嫂”按照他自己設計的衣樣,裁做了兩套緊身衣褲,一套春秋穿,一套夏季穿。除了冬季,他就穿着黑色或白色的緊身衣褲,在這一帶村莊之間馳來奔去。他是個好騎手,騎姿瀟洒極了。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如此這般,當地民眾肯定會按照當地懲罰“紈絝子弟”的傳統做法,將這個人衣服褲子上刷遍麵湯,貼滿雞、鴨、鵝毛,游村示眾。對他,卻非但不加絲毫指責,反而都挺為之自豪地說:“瞧咱們姚醫生,多神氣!”這使我們不無嫉妒,懷疑他靠什麼狡猾而高明的手段,才將貧下中農們迷惑了的。我們幾個“插姊插妹”對他的嫉妒,與“插兄插弟”們對他的嫉妒有着質的區別。女性對男性的嫉妒,總不免摻雜別的成分。我們姑娘間都不願彼此公開承認這一點罷了。他對我們倒非常友好,儼然以“大插兄”自居,常到我們的集體宿舍來,來時總帶着一架破舊的手風琴,和我們一塊兒唱歌。我們不高興唱,他就獨自唱給我們聽。他的嗓音很淳厚,男中音。在那樣一個缺少文化娛樂的村子裏,每天能聽他唱幾首歌,也算欣賞了。他唱的既不是“語錄歌”,也不是“詩詞歌”,都是外國歌曲,大多是蘇聯歌曲。他好像並不覺察我們心中都對他暗暗有些嫉妒。我們對他的嫉妒心理因此而漸漸消失。冬天,下第一場雪后,他就不再騎馬了,他自己製作了一副滑雪板。他還是個挺不錯的滑雪運動員呢,每天滑雪巡回醫療於各村。這個人使我們感到他太會生活了,太無憂無慮了,太快活太自由了。在這麼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地角天邊的地方,能夠自得其樂,而且受到公眾的尊敬,說到底,還是一件令人嫉妒的事。我們都做不到。村裏有個叫劉栓的中年漢子,常酗酒,醉了就打老婆。一次又打老婆,驚嚇了他們不到一歲的孩子。他不請姚醫生,怕姚醫生訓斥他,挖苦他。這劉栓有他自以為聰明的辦法,說來也算不得聰明,更算不得智慧,亦屬“偏方”之類,不過很愚昧。他買了幾張大紅紙,裁成無數小紙,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下四句“陳詞濫調”: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他不敢在本村張貼,倒不是認為本村盡非君子,而是怕姚醫生看到了,會不客氣地責罵他。姚醫生頂不能容忍的就是這一套近乎巫醫的作法。他倒很想得出來,他半夜裏偷偷用一隻風箏,將那許多小紅紙載放到江那邊去了。大概按照他的很“聰明”的想法,蘇聯人看到中國人看到,是並不影響醫效的,好比中藥用沙罐熬或用沙鍋熬效力一樣,只要看到就行,看不懂中文也不要緊的,關鍵在於得有人看,越是看不懂,興許就會越加研究。第二天,蘇聯那邊的哨所升起了語旗,要求與我們會晤。我們的民兵沒有拒絕。會晤時,他們那幾個駐守哨所的邊防士兵向我們提出嚴正抗議——認為這是邊境挑釁事件。軍人和老百姓是不一樣的,軍人有軍人的思維,他們的思維是另一個世界,普通百姓是很難進入他們那個世界的,無論是我們的百姓還是他們的百姓。會晤在江中間進行。雙方百姓圍攏觀看。我們的民兵向他們的士兵解釋不清,挺被動。雙方百姓,當然都替雙方的會晤者助威,陣勢有些緊張。隊長感到事態頗嚴重,請姚醫生騎馬去向公社彙報。姚醫生沒聽隊長的,穿着白大褂趕到了現場,用俄語向他們的百姓大聲說了一通什麼。他們聽罷,一個個在胸前畫起十字,並且喃喃有聲,爾後,便四散離去,也把他們的士兵拉扯走了。那幾個蘇聯士兵有些尷尬,也分明惱羞成怒,這從他們被拉扯走時,投向姚醫生那種記恨的目光看得出來。一場邊境風波總算平息。隊長問姚醫生:“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他笑笑,又像剛才面對蘇聯百姓時那般,拿着一張紅紙振振有詞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