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心 血(4)
“娜嘉”那張漂亮的臉毀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縫起來的玩具狗的臉,變得那麼醜陋。
它還失去了一隻耳朵。身上,也有幾處脫毛的傷痕。班長說:“銀器我們絕不能收留,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弄到鹿心血……”我們一時都被難住了。
養鹿場離我們這兒很遠,鹿心血又很珍貴,絕不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都能從養鹿場買到它的。
班長問:“誰在養鹿場有熟人?”夥伴們都沒吭聲。我相信他們是誠實的。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有一個熟人,不過……”班長打斷我的話:“現在別談什麼‘不過’了!”說著,脫下自己的大衣拋給我,“馬上動身到鹿場去,一弄到手就趕回來。”這就是說,這個夜晚,我要孤單單在荒野上來回走五十餘里。
大家都默默瞧着我。我一句話也沒再說,一邊穿大衣,一邊往外走……我在養鹿場的那個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學,但我們的關係並不友好,甚至可說很僵。
他曾借我的一塊
“瑞士”表戴過,未還,說丟了,可別人告訴我,沒丟,因此我要他非賠我不可。
他卻說我的表是舊的,只賠半價。我那塊表分明是新的,剛買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
我們鬧翻了臉……我來到鹿場時鹿場早已吹過熄燈號,一片黑暗。我擂開了宿舍門,請開門的人替我叫醒王佳賓。
果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願見我。我毫無辦法,在外面一聲聲高喊他的名字。
喊了半天,他才出來,披着大衣,提着褲子,氣洶洶地說:“不就是一塊表嗎?地主逼債,也不會在深更半夜。”嘴裏還罵罵咧咧。
我緊緊抓住他的一隻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來,低聲下氣地說:“老同學,我並不是為了那塊表才深更半夜來找你啊。”他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問:“那你為什麼事來找我?”我說:“求求你,無論如何幫我搞點鹿心血。”他說:“鹿心血?又不是鹿糞,鹿場遍地都是。我搞不到。”
“你一定有辦法搞到,求求你啦……”聽他回絕得那麼乾脆,我急了,用雙手抓住他胳膊不放。
他說:“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為什麼非幫你的忙呢?”我說:“只要你能搞到,那塊表我不讓你賠了,一分錢也不讓你賠,從此我再也不對你提一個‘表’字。”他猶豫着。
我又說:“幫我這次忙吧,我今後一定報答你。我媽媽的心臟病很嚴重,你不能對我太冷酷無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謊話,自己都被自己的謊話所感動了。
他終於答道:“好吧,算你走運,我前幾天剛弄到一點,是為別人買的。看在老同學的份上,給你。”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摟抱住了他。
他推開我,退進宿舍,片刻出來,交給我一個信封——鹿心血裝在裏面。
我解開大衣扣,將鹿心血揣進棉衣兜,轉身就走。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沒丟。我不過,是想考驗考驗你……看你對我的交情怎麼樣……”我說:“沒丟,表也歸你了。”大步奔跑起來……我一身熱氣,滿頭大汗回到了哨所。
一進哨所,就掏出信封,高舉着說:“同志們,讓我們喊一聲‘烏拉’吧!”誰也沒睡,都在等我回來。
夥伴們頓時把我圍住了,只有
“娜嘉”似乎睡了,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爐旁。黎明時分,我們將鹿心血放在銀煙盒裏,將銀煙盒與其他銀器都裝入小皮口袋,將小皮口袋綁在
“娜嘉”身上。
“娜嘉”,它凍病了。我們捨不得讓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誰也不能代替它。
烏蘇里,這條古老的江,無論在冰封時還是在開化時,總有一條看不見的,但又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界線,將它劃分開。
對兩岸的人們來說,逾越這道界線,甚至是比生死還要嚴峻的。我們輪番將
“娜嘉”抱到了江邊。班長拍拍它的頭,說:“‘娜嘉’,全靠你了。”它彷彿聽懂了班長的話,勇敢地躍入冰冷的江中,朝對岸游去。
隔夜間,江水又明顯上漲了。江面比昨天更寬闊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
“娜嘉”被湍急的江流沖得沉浮而下。我們在岸下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隨着它奔跑。
班長邊跑邊喊:“‘娜嘉’,前進啊。‘娜嘉’,前進啊……”快到江心時,我們都看得出來,它再也游不動了。
當一塊大冰排靠近它時,它的兩隻前爪攀住了冰排,但下半截身子還在江水中,就那麼隨冰排漂去。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另一塊更加巨大的冰排,與那塊冰排相撞在一起,將
“娜嘉”鉗在兩塊冰排之間。我們連它的叫聲都沒有聽到,只見它那兩條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撐力。
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軀體,癱在銀色的冰排上。
“娜嘉……”
“娜嘉……”
“娜……嘉……”我們呼喊着,目光追隨着那兩塊冰排,沿江岸拚命奔跑。
江面愈來愈寬闊……江面愈來愈湍急……兩塊冰排鉗着
“娜嘉”,急速駛向地平線,馳向烏蘇里遙遠的,遙遠的盡頭,宛如兩塊巨大的璞玉銜着一顆微小的瑪瑙。
班長低聲說:“‘娜嘉’,它完了……”我們都默默地哭了。冰排,冰排,千百塊冰排,各種形狀的冰排,被黎明的朝輝塗上赭色釉彩的冰排,連接不斷的冰排,從我們眼前帶着毀滅性的衝擊力,漂過,漂過……奔涌而去……在我見過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條最具有人性的狗。
它叫
“娜嘉”,一個好聽的蘇聯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