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紕漏
結構上,《廢都》受《紅樓夢》啟發最大。我發現它也是先來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讓孟雲房對一個邊角兒周敏演說西京“四大閑人”,分“社會閑人”、“文化閑人”兩類,有“四大惡少”、“四大名人”之界,極對稱,相當於紅樓中“太虛幻境”里“金陵十二釵”的正冊與副冊。逐個介紹后,烘雲托月,帶出主角兒庄之蝶。再由周敏領進來另一個主角唐宛兒,生出一段“風流案事”。《紅樓夢》裏的那個“邊角兒”則是賈雨村。可見得作者的匠心、襟懷,起首不凡。惜在賈雨村的那個老弟賈平凹,做事不夠堅持,每部長篇都是緊鑼密鼓了一番,聲兒漸遠漸弱,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缺乏一個可信的、有深度的人物支撐。《浮躁》裏“不是平地卧”的第一主人公金狗,從起點飛出去,盤一圈末了又回歸起點,目的只為搞倒在州里、縣裏、鄉里都深有勢力的田家與鞏家兩大家族中最有權力、地位的三四人,不料受他們誣告,坐了牢,他落難了才想起早已拋棄的情婦石華,讓人找她救自己,而她一旦知道了,非但不怪他薄情,反去省里找了先還避之惟恐不及的高幹子,屈辱地求救,並為舊情人金狗犧牲了肉身。金狗出獄后,石華又失蹤了似的,再不被提起。其救已莫名其妙,其“失蹤”同樣不可思議。賈平凹不肯到這裏就作罷,為了讓讀者相信金狗不回報社、甘心在州河裏撐船、回到他的起點的選擇是對的,又特意編派一個理由,加條“光明的尾巴”,展望開“未來”,說:是那幾個月的監獄生活激醒了我,知道了在中國,官僚主義不是僅僅靠幾個運動幾篇文章所能根絕的了。而只能在全體人民富起來的基礎上來發展文化教育,富起來的過程也便是提高文明水平的過程。到那時,全體人民水平提高了,官僚主義的基礎才能崩潰。我這麼思想:提高人民的文明水平只能保持目前的基本政治格局,一步步發展生產,同時一步步改革政治格局,逐步把生產、文明搞上去,這才是一條切合實際的正路。如今咱們合股,要干就先取消那些不着邊際的想入非非,實實在在在州河上施展能耐,干出個樣兒來,使全州河的人都真正富起來,也文明起來。一年以後,金狗果就有了水陸運輸公司,先富起來,有錢去買機動船了。全書以他妻子夢見“國家允許民主推薦各級領導”,金狗當了縣長告結,寄託了作者的理想。回頭來,我們不妨先推敲推敲金狗那段“豪言壯語”。我覺得他說話很像個“政治家”,適合寫材料,干“理論性”政治工作。其論抽象,高屋建瓴,有步驟、有方向、有目標、有氣勢,只底子裏滿是幾千年來鄉民們徹頭徹尾滯后、僵化的思維理念。自古富人多的是,心靈慈祥的富人也不少,帶領鄉民“脫貧致富”,沒有千兒八百年歷史,幾百年歷史總有的吧?哪一朝代會少了這些人?誰在當政不說自己的政府要救苦救難?問題就出來了:“真正富起來”以後,是不是就一定會“發展文化教育”?發展了文化教育以後,會不會就肯定能“提高文明水平”、“改革政治格局”?“文化教育”與“真正富起來”,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誰是誰的“基礎”?有沒有這樣必然的“基礎”?進而,在中國“只有發展生產”才是走了“正路”,而別的都是“不着邊際的想入非非”?如果金狗從事的是其他行業,我還不會批評賈平凹這些貌似深刻的論調,金狗乾的恰恰是新聞媒體,做記者的,履行的是“監督”職能,代表了“第四種權力”,即“民意的眼睛”。一篇表達“民意”的文章就能搞倒一批真官僚,讓整個東陽縣重組,全省震驚,一時盡改“官僚習氣”,實實在在為百姓辦了幾件事,一定範圍、一定時期、一定程度上“改革”了“政治格局”。回州河撐船,除可以“展望未來”外,還能做什麼?所以,我認為這個過於概念化的人物,其性格深度,反不如一個次要人物——作品裏的英英。到《廢都》中,唐宛兒遭綁架回潼關后,受着非人的待遇,西京的幾個男人跑的跑、溜的溜,哭哭啼啼,全當了縮頭龜,一點法律常識都沒有,枉為了都還是個人物!《高老莊》又等而下之:回鄉作客的子路和西夏,走馬觀花,浮光掠影,關注的只是它的文化,那文化能給自己多少研究資料,而不是父老鄉親的“生存狀況和發展前景”,因此“不足以在鄉村的衝突中充當主角,他們的眼界的局限,又限制了經由他們的感知對於鄉村裏的風雲人物和時代精神的深入開掘”。作為“大師”的賈平凹,寫作長篇小說時的賈平凹,其駕馭結構、操控人物、編織故事的能力,不是有待進一步提高,而不要日日寫得很生猛,跟印鈔機比速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