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內侍監一咬牙,只在外頭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道了句,“陛下……蘇丞相到了,您看您這是……”
殿內沉寂了一瞬,內侍監心裏“咯噔”一聲,腿都幾乎快軟到地上去,周文帝的聲音才不咸不淡傳出來,“蘇愛卿啊……快准進來。”
內侍監一緩,才笑着對他道:“蘇大人,您請。”
內殿燒着地龍,分明暖意融融的,卻連擺着的器具都溢着萎靡之氣。文帝聽聞蘇瑾清到了,示意遣散隨侍的宮妃。
這周文帝雖正值盛年,昏庸荒誕卻是出了名的,全靠先帝的基業才讓顧家的江山延續到如今。否則按照以他的性情,亡國的速度必然更快。
“這人好大的膽子,竟這個時候闖進來。”美人掃過階下的那人,不輕不重的說了句。待有些看清蘇瑾清的面容,神情卻微微一怔,嬌嫵笑道:“原是丞相大人,妾是聽說過的,陛下如此偏寵一個年輕俊俏的臣子,也不怕世人笑話。”
周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不耐,擺手道:“行了,滾吧。”
陛下微怒,美人卻不慌忙,整理好髮髻襦裙,才緩緩給陛下告罪。
途徑她時,蘇瑾清垂目行禮。她淡淡一笑,卻不接話。
這個美人的確生的精緻,聽聞近日來衝冠後宮,卻不僅僅是文帝的后妃,還有一個身份,即是蜀山門的人。
金陵中許多人是顧容謹的棋子,有些是他一手培養的,而另一些則是老王爺留下的。這位越娘娘,便也是其中之一。
而越氏在側時,聖上就想要了顧元珏的命,必然與她的挑撥脫不了干係。顧容謹雖身在江湖,卻一直在通過線人慢慢滲透進朝堂。
——他要激怒昏君處置寧王世子,讓諸多世家大族都不敢再信任陛下,轉而投靠別的皇族。
世人大抵都只知顧容謹出身名門正派,溫雅端方,淡然脫俗,殊不知,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拿回皇位呢。
“蘇卿,你這是怎麼了?”周文帝直勾勾看着她。
看着越妃走遠,蘇瑾清唇角微抿:“臣告知過陛下,就算做這些荒唐事情,也需有些顧忌。”
“唔……”周文帝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頗有深意的笑起來:“但是朕也聽說過,京中已有傳言,說的是……一見蘇卿誤終身。既然你這樣的人,都在朕的朝堂上,朕又有什麼值得顧慮的呢。”
他略一抬手,周遭的宮婢趕緊上前伺候。
“陛下。”蘇瑾拾起地上散亂的奏章,規規整整的疊在了一起,淡淡道:“按照朝制,臣不能一直留在您身邊。很多事情,總要陛下親自做的。”
為防止權臣專權,二品以上官員任期不得超過七年,這是先帝定下的規矩。周文帝卻冷冷一笑:“這算什麼規矩,既然先帝不準愛卿任職七年,朕日後改了規矩,不就行了。”
寧櫻垂下眼睫,選擇將跑偏的話題帶回來:“您連夜召臣趕回金陵,可是有什麼急事么?”
剛才在殿內明顯是折騰了一番,周文帝急急喝了大口水,倒沒急着說話。想起京中的傳聞,忽然默然不語打量起蘇丞相來。
……蘇瑾清有公子裏最頂尖的臉,鴉青色仙鶴朝服勾勒出的腰身卻如此單薄。可惜了,卻只是一個少臣,倒比後宮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女人還好看些。
半晌后,文帝才眯了眯眸子:“其實也沒什麼,不過都是寧王府上的那些事情罷了。朕簡直受夠了,門閥世族的老臣也不知是不是閑得發慌,每次上書都要朕殺了寧王世子。朕自然也不想放過顧元珏,卻也不想聽那些老東西整天瞎扯!若他們再胡說八道,朕現在就要了他們的命。”
接過內侍監遞過來的摺子,蘇瑾清垂眸看了片刻,輕聲道:“世子若對陛下有用,便留着。若是無用,便殺了。陛下應當明白的。”
文帝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問他,蘇丞相什麼人他還不明白么,他的性情比帝王更涼薄。
驀然間,眉峰若有所思的蹙起,文帝敲了敲桌案,“但是朕想知道,把這個寧王世子留下來,究竟有沒有用處?”
“——若他真的膽敢有反抗之心,殺了也不足以解朕心頭之恨。朕要將他處以大刑,叫顧元珏一輩子都記得朕的恩德。”文帝咬牙切齒道。
沉默了許久,蘇瑾清的眼睫微微一顫,在白皙精緻的臉頰上覆下一層陰影:“既然陛下都有主意了,那急召臣回來,又是做什麼?”
周文帝一頓,言語間便添了些深意:“不過蘇卿還未曾答應給朕擋住爛攤子,若是朝臣又要聯名上書反對,朕又該怎麼辦?”
蘇瑾清沒有回答,只是上前幾步,放柔了聲音:“寧王世子雖然有罪,但寧王殿下卻在軍中仍有勢力。陛下,我們必須再等一等。”
周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似是有點奇怪,許久才鬆了口:“也罷,朕原本也沒想立即要了世子的性命。”
蘇瑾清忽然道:“陛下今日又不早朝?”
周文帝軟綿綿的打了個哈欠,半眯着眼:“既然你回來了,朕自然不用去。且讓朕想想今日賞賜愛卿什麼?”
蘇瑾清一頓,只淡淡道了聲不必。隨即行了一禮,便轉身退下。
那道單薄孱弱的背影消失在宮牆下,文帝卻反倒不高興起來。在這個天底下,本來沒有不怕他的人,更沒有對他的恩賜不感恩戴德的人。
可自從蘇丞相出現,便有了。
文帝一直有一種錯覺,即使他將這天下最尊貴的東西都擺出來,也未必能收服買蘇瑾清。
蘇丞相不像是後宮馴服的妃嬪,更不像是那些動不動就惶恐下跪的臣子。他清冷淡然,不卑不亢,偏又天生一副極好的皮囊,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褻瀆。
——正是因為如此,他也就像是中了蠱似的,想將他栓在朝堂上。
有這樣一位疏離清冷的少公子為自己籌謀划策,殫精竭慮,也不知為什麼,文帝總有一種在旁人身上體會不到的饜足感。
……
山上總歸難得有初陽,這幾日卻都有,使得蜀山的雪水慢慢的開始融化,眼前皆是一片素白。
小童一路小跑過來,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師尊,這個東西是金陵城裏面送來的。”
顧容謹收起劍,拆開一看,素帛上寫的是一行小字,聖上即將對寧王府動手。
顧容謹闔上眼帘,明白時機已到了。
他將門派中的事務分配給一早培養的弟子,才去拜見了予墨子,玄青子二位師叔師伯。
彼時的蜀山仍有些冷意,還未融化的積雪,攜着劍氣與寒流,直鑽到人心裏去。
玄青子默然打量着顧容謹,白鬍子都差點鼓了起來。這個孩子在最後離開的時候,也是如此淡然溫雅。就算是當年得知老王爺殞歿,也不見得他有半分的變化。
也不知說他是無心,還是漠然。
他曾受故人所託護了他十幾年,如今卻終究護不住了。不由在心底長嘆了口氣,緩緩道:“容謹,你已決定要去金陵了么。”
顧容謹垂眸,淡聲道:“師伯放心,門中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當,即使我離開……”
玄青子猝然打斷了他,“你明明知道,我最挂念的並非是門中事務。”
“聽聞京都傳來訊息,如今時機正好,請師伯給我三年時間。”顧容謹抿了抿唇,輕聲應道:“……三年後,我必給您一個分明。”
玄青子的臉色雖有些難看,可容謹到底是他們最得意,也是最心疼的弟子,終究說不出什麼重話來。
“至於金陵,我倒是記得你的那個弟子蘇瑾清,現下他竟成了昏君最寵信的佞臣,鬧得全天下皆知。哼,你倒真是養了一個好徒弟,簡直丟盡了蜀山的顏面。”
顧容謹面色微微一僵:“您查過他?”
玄青子一掌重重拍下茶盞,語氣沉了下去,“身為丞相,京中最廣為流傳的卻是他的相貌。皇帝雖昏庸,卻也坐穩了江山這麼多年,如今卻竟然被一個年少臣子拿捏在手心裏。你當真以為,蘇瑾清還是當年的那個童子么?嗯?”
“——依我看,今日就算說他是禍水也不為過!”
顧容謹肅容道:“師伯,未經證實之事,不宜胡亂揣測。”
玄青子冷哼一聲,顧容謹清楚師伯心性固執,指尖隱隱蜷縮起來:“可瑾清是我一手養大,他是我的弟子,於我便有師徒之情。”
玄青子的聲音重重一哽,過了半晌,才有些艱難的開口:“容謹,你只要記好,蘇瑾清早已是歪門邪道,走的都是悖逆人倫的路,與你再無關係。你身出名門正派,絕不可與佞臣為伍,沒有什麼,能比這一點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