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楚夭本來醞釀了一肚子的情緒,就這樣被他的兩個字打了回去,她笑罵,“我才不是胖妞!”眼淚卻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內心有多惶恐,面對着相貌相同,性格卻不同的父母,面對着憑空多出的妹妹,面對着和前世迥然不同的環境和生活。
她不得不定下心來,把自己當成是這個世界的本土人士,猶如海綿吸水一樣的吸收着一切自己不知道的常識。
的確,她很早就成了家裏的頂樑柱,需要背負着忠勇侯府的重擔,可是那並不是她生來就必須承擔的東西。
即便她對前世的朝廷失望,但為了身後的百姓,為了率領的楚家軍,她毅然守在最前線。
那時的她,是孤獨的,好在還有一個人陪在她的身邊。
可是來到這裏時,她清楚的意識到,她將那個陪着自己的人弄丟了。
她將頭抵在唐時的肩膀上,眼淚洶湧而下。
太丟臉了,她想,她在唐時面前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每次都是一點形象都不顧的嚎啕大哭。
唐時僵硬的站在原地,平時的能說會道彷彿都離他遠去了。他緩緩抬起沒拿武器的左手,覆上楚夭的背。
感受到肩膀處傳來的濕熱,他乾巴巴地道:“不胖不胖,我家雙宜現在是美妞了。”話一說完,他就想扇自己一個耳光。
明明想安慰她,結果卻讓她流淚流的更凶了。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體會到自己有多麼的笨嘴拙舌。
印象里,楚夭只在他的面前哭過兩次,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那是他們剛剛見面的時候,彼時楚夭只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娃,跟着母親來廟裏上香祈福,她偷偷溜到後山去玩,為了把掉下來的小鳥送回鳥巢爬上樹,結果下不來了,最後被當時路過的他救下來。
那時她就是趴在他的懷裏哭了半天,後來送了他一隻玉做的小兔子當謝禮。
第二次,是楚夭的父親亡故。他還記得他趕去見楚夭時,對方一身縞素,面白如紙,看到他的時候就紅了眼眶。後來當她擦乾眼淚,抬起頭,眼神堅定的看着他時,他便明了她的選擇。
那時他們早已定親,只等着她及笄禮后就會嫁他為妻,可是因為忠勇侯身亡,她不得不奔赴戰場,代父從軍。
一晃便是十年,他守着兩人的承諾,等着她解甲歸田,卻沒想到等來的是她身隕殉城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自家大哥制住了,探聽消息的門人依然跪在地上,但脖子上有着明顯的掐痕。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在家發瘋,連大哥都不敢多說他一句。
看着家人擔憂的眼神,他本想讓他們放心,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是僵硬的。
原來真的有一種痛苦,讓人連淚都流不出來,連話都說不出來,明明沒有受傷,心口卻彷彿被利器穿透,疼得喘不過氣。
唐時深吸了一口氣,當時的情緒他不想再回憶。
幸好,他重新找到了她。
他收緊手臂,將楚夭攬在懷裏,“雙宜,我很高興,我……從沒想過會真的找到你。”他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醒來已經是奪天之幸,怎敢奢望還能和雙宜重聚?
這些年的尋找與其說是懷抱一絲希望,不如說是執念。
楚夭此時也將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她終歸不是尋常的弱女子。
將眼淚擦了擦,再抬頭時,除了眼圈比平時紅了些,別人看見絕想不到她方才哭得那麼厲害。
她看着唐時,“我才要問你,你是怎麼過來的?”她的死亡可以說是必然的結局,畢竟大梁腐朽,內憂外患,她擋住了多少賣國求榮者的路,但唐時的身份與朝堂又沒關係。
蜀中唐門,以暗器家族之名飲譽江湖,彼時大梁對中原以外的地區早已失了實權,僅僅剩下一個名頭,而在蜀中之地,更是只知唐門不知朝廷,唐氏族人可稱得上是那裏的無冕之王了。
不過唐門之人與朝堂沒有干係,在江湖上的名聲要更大些。
當初唐時來她家提親,不知被唐家家主和老夫人教訓過多少遍,只因她的身份是侯爺嫡女,和朝廷有了聯繫。
而她爹對唐時更是哪哪都看不上。
在她爹看來,自家閨女長得漂亮,性子溫柔,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哪裏有人配得上?而唐時那個臭小子一臉花花像,一看就不是好人,像這種狂蜂浪蝶必須被消滅掉!
楚夭當時夾在父親和唐時之間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後來她爹總算勉強認了唐時這個女婿,然後……後面的事就沒必要再說了。
像唐時這樣的家世,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怎麼也不會出事的,何況習武之人壽命比普通人更長,而唐時的天賦是眾人有目共睹的,若不是他整天跑出去,說不定連家主的位子都是他的。
唐時本來還想打哈哈,結果一被楚夭的眼睛盯着,就把實話說出來了,“我那時候腦袋發瘋,要去給你報仇,然後就把劉成忌殺了,殺了朝廷命官嘛,肯定會被追捕的,後面就……”他抬頭望天,想憑這種姿勢躲避楚夭的注視。
但是楚夭的眼神有如實質,他還是沒堅持住,低下了頭,“你別放在心上,這不怪你,我當時本來就因為練功走火入魔了,沒克制住自己也正常。”
楚夭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一巴掌拍了上去,“你是傻瓜嗎?”她的心裏卻是又愧疚又心酸,還夾雜着疼惜。
走火入魔?這話騙鬼去鬼都不信!
唐門的武功她又不是不知道,兩人相識那麼多年,早就相互把對方的家學了解了個徹底。
說起來,其實唐門的武功和她家的楚家槍很相似,都是偏向於外攻攻擊,楚夭擅長各種兵器,唐時則是精通暗器了。
雖說二者都有內功心法,但絕沒玄妙到可能走火入魔的地步。
這種一聽就知道輕飄飄什麼實話都沒說的話,他也想拿來騙她嗎?
“唐時,你說過你不會對我說謊。”楚夭的語氣很認真,她正常情況下不會叫他的名字。
唐時嘆了口氣,“有什麼好說的呢?事實就是如此,我當時得知你……的消息,後來接到情報,是劉成忌那狗賊一直壓着軍情不報,才導致援軍來遲。當時也沒多想,單槍匹馬就殺了上去,不過你放心,我臨死前可是把那狗賊的腦袋割下來了,也算是大快人心吧。”
劉成忌位列宰相,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奸臣。憑藉裙帶關係和拍馬屁坐穩了文臣第一人的位子,哪怕朝廷上下對此人不齒,也擋不住他權勢滔天。
他不算聰明,但十分懂得看皇上臉色,而且為人慳吝小肚雞腸,也因此疑心甚重的梁帝能夠放心用他。
那種大公無私、光明正大的人當不上皇帝的心腹,只有這種滿頭小辮子的人才適合辦些不適合皇帝親自出手的陰私事。
楚夭對劉成忌也是恨之入骨,她後來探查過她爹的死因,表面上是中箭而亡,但其中卻隱約有劉成忌的手筆。
因此,她對於劉成忌向來不假辭色,那奸相表面不敢與她相爭,但背地裏可沒少傳她的壞話。
楚夭看着唐時眼神複雜,她太了解他了,殺劉成忌或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唐時若想全身而退也並非不可能,可是他偏偏死了,來到了這個世界。
唐時是以為她想不到他是存着死志去殺了劉成忌的嗎?
她將唐時壓在樹榦上,“唐時,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不希望唐時對自己的生命這般兒戲。
唐時在楚夭的面前從來都是收斂了一身的稜角,對於這句話卻反駁了回去,“楚夭,這句話同樣還給你。”他抬起楚夭的下巴,“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多久都無所謂,但前提是你必須要活着。如果還有下次,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楚夭看着唐時認真的模樣,忽然笑了起來,“那你可以放心了,楚上校在晉級成榮譽少將的同時就退役了,現在的我可是個普通人。”
唐時眼中閃過驚訝,他畢竟不屬於軍部,對於這種絕密的事打聽不出來,他本以為他永遠都無法從楚夭的口中聽到她會離開軍隊,“雖然我知道你並非因為我,但我還是很高興。”
每一次,在將他和家國擺在一起的時候,楚夭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
他清楚的知道,楚夭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楚夭責任感強,她從小接受的是忠君愛國的教育,也是一直這樣堅持的;而他本身就出自亦正亦邪的唐門,在唐氏族人中家族觀念重於其他,況且他自小離經叛道,連族規都不屑一顧。
說他不在意是假的,他嫉妒得發狂,但卻無法把心中的想法跟楚夭訴說,因為他深知這樣做除了增加楚夭的痛苦和對他的愧疚沒有任何意義。
她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然而話一出口他卻又猶豫了,“如果你想繼續從軍,我……我也沒意見。”
楚夭嘴角翹起,她不是猜不到唐時的心思,但明明不想讓她去軍部卻為了她的心情而忍下自己的佔有欲,這樣的唐時讓她忍不住心變得柔軟極了,她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可是在這個世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