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4)
會了茶錢,一直順着大道向南,見柳蔭下漸漸蘆棚相接,除茶酒攤而外,有練把式的,有說相聲的,有唱綳綳兒戲的,有拉畫片的,盡頭還有一所蘆篷戲園。家樹看着倒也有趣,把心裏的煩悶,解除了一些。又走過去,卻聽到一陣弦索鼓板之聲順風吹來。看時,原來是柳樹下水邊,有一個老頭子帶着一個女孩子在那兒唱大鼓書,周圍卻也擺了幾條短腳長板凳。家樹一看到這種現象,不由得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一陣頭暈,幾乎要摔倒在地,連忙一手按住了頭,站住了不動。壽峰搶上前,攙着他道."你怎麼了?中了暑嗎?"家樹道:"對了!我聞到一種不大好的氣味,心裏難受得發昏了。"壽峰見路邊有個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輛車來,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蘆棚舞台。這舞台比較齊整一點,門口網繩欄上,掛着很大的紅紙海報,上面大書特書:今天七月七日應節好戲《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親約了今天在什剎海相會,不能完全是無意的啊!本來大家談得好好的,又遇見了那個人。但是他見那個人不但不生氣,反而十分原諒她。那末,今天那個人沒來,他又能有什麼表示呢?這倒很好,可以把他為人看穿了……秀姑只是這樣想着,卻忘了去雇車子。壽峰忽然在後面嚷道:"怎麼了?"回頭看時,家樹已經和壽峰一路由後面跟了來,家樹笑道:"大姑娘為什麼對戲報出神?要聽戲嗎?"秀姑笑着搖了一搖頭,卻見他走路已是平常,顏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嗎?剛才可把我嚇了一跳。"說到這個"跳"字,可又偷眼向壽峰看了一看,接上臉也就紅了。壽峰雖不曾注意,但是這樣一來,就不便說要再玩的話,只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圍牆,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車,隨便可雇。家樹站着呆了一呆,因問壽峰道:"大叔,我們分手嗎?"壽峰道:"你身體不大舒服,回去吧,我們也許在這裏還一彎兒。"秀姑站在柳樹下,那垂下來的長柳條兒,如垂着綠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條,和摺扇一把握着,右手卻將柳條上的綠葉子,一片一片兒的扯將下來,向地下拋去,只是望着壽峰和家樹說話,並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車夫,都是這樣想着:這三個人站在這裏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車的了。一陣風似的,有上十個車夫圍了上來,爭問着要車不要?家樹被他們圍困不過,只得坐上一輛車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車上揭了帽子,和壽峰點點頭說了一聲"再會"。當下壽峰對秀姑道:"我們沒事,今天還是個節期,我帶着你還走走吧。"秀姑聽說,這才把手上的柳條放下了,跟着父親走。壽峰道:"怎麼回事?你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樣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麼暑?我也沒有那麼大命啦。"壽峰道:"你這是什麼話?中暑不中暑,還論命大命小嗎?"秀姑依舊是默然的跟着壽峰走,並不答覆。壽峰看她是這樣的不高興,也就沒有什麼遊興。於是二人就慢慢開着步子,走回家去。到了家之後,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過晚飯,秀姑凈了手臉,定了一定心事,正要拿出一本佛經來看,卻聽得院子裏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來瞧瞧嗎?今天天上這天河,多麼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東西,那有什麼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會織女。"秀姑正待答應,有人接嘴道:"別向天上看牛郎織女了,讓牛郎看咱們吧。他們在天上,一年倒還有一度相會,看着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離死別的。人換了一班,又是一班,他們倆是一年一度的相會着,多麼好!我們別替神仙擔憂,替自己擔憂吧。"秀姑聽了這話,就不由得發起呆來。把看佛經的念頭丟開,逕自睡覺了。自這天起,秀姑覺着有什麼感觸,一會兒很高興,一會兒又很發愁,只是感到心神不寧。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樹又不曾再來。秀姑便對壽峰說道:"樊先生這次回來,不像從前。幾天不見,也許他會鬧出什麼意外,我們得瞧他一瞧才好。"壽峰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來了。他們那親戚家裏總看着我們是下等人,我們去就碰上一個釘子,倒不算什麼,可是他們親戚要說上樊先生兩句,人家面子上怎樣擱得下?"秀姑皺了眉道:"這話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麼不如意的話,咱們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像對不住似的。"壽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來麻煩你,這實在也應該的事。"父女們這樣的約好,不料到了這天晚上,壽峰有點不舒服,同時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聲,秀姑就不讓她父親去看家樹,以為天晴了再說。壽峰覺得無甚緊要,自睡著了。但是這個時候,家樹確是身體有病,因為學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預備功課,人更覺疲倦起來。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點稀飯,便勉強的打起精神在電燈下看書。偏是這一天晚上,伯和夫婦都沒有出門,約了幾位客,在上房裏打麻將牌。越是心煩的人聽了這種嘩啦嘩啦的牌聲,十分吵人。先雖充耳不聞,無奈總是安不住神。彷彿之間,有一種涼靜空氣,由紗窗子裏透將進來。加上這屋子裏,只有桌上的一盞銅檠電燈,用綠綢罩了,便更顯得這屋子陰沉沉的了。家樹偶然一抬頭,看到掛着的月份牌,已經是陰曆七月十一了,今夜月亮,該有大半圓,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裏既是煩悶,不如到外面來看看月色消遣。於是熄了電燈,走出屋來,在走廊上走着。向天上看時,這裏正讓院子裏的花架擋得一點天色都看不見。於是繞了個彎子,彎到左邊一個內跨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