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病成蓬頭鬼
宋好年把軲轆上的麻繩在左手裏折了幾疊，右手提着木桶口朝下一扔，同時左手飛快放繩，只聽撲通一聲，桶已經落入水中。
他甚至不用軲轆轉，兩手拎着麻繩不斷交錯往上拉，就拉上來滿滿一桶水。
他倒點水涮了涮木盆，衝掉上面的灰，往盆里倒了半盆水，說：“水涼，曬一陣你再洗。”說完就提着剩下的半桶水進廚房，把水倒進水缸里。
水缸是個半人高的大陶缸，每天打一次水存在裏頭，就可以避免每次用水都得現打的麻煩。
這些天殺了好幾隻半大小雞，公雞的尾羽、翅翎都又長又鮮艷，宋好年已經攢了一大堆雞毛，放在一個大笸籮裏頭晾着。
他們家裏有不少竹子編的笊籬、笸籮，都是百合她爹李篾匠陸陸續續送來的，雖不值錢，也省了女兒女婿一趟一趟買這些小東西，讓日子便利不少。
廚房裏有個破舊的五斗櫥，下層空間大，一般用來放米面，因為是他們家的柜子，多半時間都是空着的；上層有幾個可以推拉的抽屜，放些用得着的針頭線腦。
這個家裏，卧房沒有鎖，西側間連門都關不嚴實，唯獨廚房是有鎖頭的。
宋好年從五斗櫥里尋出一把麻線，剪一段下來，又去西側間找到一根小拇指粗的竹竿，抱着裝滿雞毛的笸籮坐到太陽底下。
百合坐着的小板凳還是他們成親的時候柳義哥幾個合夥送的，一共兩個，兩人一人坐着一個，也不說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竹竿長得規整，不需要太多整修。宋好年拈起幾根雞毛理一理，根部貼在一起放到竹竿上，麻繩繞過去緊緊纏一圈，百合看明白了，他這是要做個雞毛撣子。
日頭暖烘烘，曬得人暖洋洋的，百合看他一邊拈雞毛一邊纏麻繩，很快就看懂其中訣竅：要先在竹竿上纏一層短小細密的白翎毛，再把鮮亮的尾羽纏在外面，整理得蓬鬆漂亮。
她輕輕挪過去，幫宋好年挑雞毛，這樣他就不用再自己挑，只管飛快地往竹竿上纏就是了。
幹活的時候他沒說話，雞毛撣子一做好，他就憨憨地沖百合一笑。鄉下人家，說不出“謝謝”來，他就是覺得，百合這件事情做得讓他心裏舒坦。
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捂不熱的呢？
剩下的雞毛正好做三個毽子，最好的毽子，每一根毛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毛根還得插在銅錢孔里。他們家可沒錢這麼花，用兩塊小石子兒就對付過去了。
“明天有集，我去集上把這些賣掉，能賺幾個錢。”宋好拿起雞毛撣子和兩個毽子，剩下一個放到百合手裏，“這個你拿着耍。”
百合一愣，這人已經去忙活着收拾房子了，根本沒看見百合臉上混合著感動和哭笑不得的複雜表情。
她手裏拿着毽子，兩塊石子兒、一片布頭、幾根雞毛，加起來也很輕，但有些看不到的東西，很重很重……
木盆里水還是涼的，但不像前幾天洗手時候接觸到的那樣冰寒刺骨了，隱隱透着點溫。宋好年拿手一試，對百合說：“可以洗了。”自己進屋去把雞毛撣子掛起來，免得被耗子啃壞。
盆就放在地下，百合蹲身，見盆里映着碧藍碧藍的天，幾朵白雲又高又遠。盆里忽然冒出一張陰森森的鬼臉，她驚叫一聲，向後坐倒。
宋好年趕出來：“怎麼啦？”
百合被嚇得心砰砰直跳，聽見他問，卻又飛快反應過來，她剛才看見的根本不是什麼鬼臉，是她自己。
“沒、沒事……我剛剛沒站穩，歪了一下。”
“那你小心點啊。”
百合咽口唾沫，安慰自己：“溺水的人，還能活着就是賺到，這具撿來的身子丑是丑了點，還是活的，總比做孤魂野鬼好吧。”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通過水盆端詳自己。
李家大妞只聽妹妹二妞說過，鎮上大戶柳老爺家裏有一種鏡子，能照出人影來。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對自己的長相也不甚了解，只看娘的態度，直覺就覺得不大好看。
重病一場，她直接從不太好看變成了蓬頭小鬼。
清水照出的人影，一頭枯黃頭髮，亂糟糟堆在頭上，雜草一樣；臉蠟黃黑瘦不說，眼睛和兩腮都凹陷下去，不像活人，倒更像餓死鬼。
百合不禁同情起宋好年，五兩銀子是一筆巨款，娶來這樣一個又丑又不頂事的媳婦，可真是倒了血霉。
偏偏現在自己就是這個醜媳婦，百合只得嘆口氣，用手撩着盆里的水好好洗了把臉，直到一盆水被她搓下來的污泥變成了渾黃色，她才覺得自己清爽了一點。
窮人家自然是沒有胰子、花露可以用的，剛洗過的臉被微風一吹，很快乾燥起皮，像是有小刀在臉上刮。百合苦笑，她算是明白為啥窮人家的女人在冬天都不愛洗臉了，冷啊！
不過讓她來選，她寧願忍臉上的疼，也要把自己洗乾淨。人窮不怕，怕的就是自己認命，願意一輩子在爛泥裏頭打滾，那就真的沒救了。
冬天裏，窮人家都沒啥活動，百合也不清楚鎮上大戶們有沒有娛樂，她就坐在院子裏曬着日頭，慢慢想自己現在的情況，想以後的事情。
直到日頭西斜，照在人身上再也不熱了，宋好年做好晚飯喊她來吃，她才端着兩個小板凳回到房裏，和宋好年兩個人分掉為數不多的肉、雞湯和黃米飯。
這天晚上睡前她對自己說，坐吃山空，宋好年的家底都被她娘掏空了，她一定要想出辦法來，給自己掙口飯吃。
旁邊宋好年身上熱乎乎的，散發著年輕男人驚人的生命力。
這個男人……到底不壞吧？百合心想，給人當媳婦，還是要有當媳婦的樣子。
她沒什麼野心，從來不指望穿越后能嫁王爺啊公子的，哪怕跟宋好年和離，她養不活自己不說，就是再嫁，不一定能再遇到這麼憨厚的人。
他是個好人，她會學着去做一點對兩個人都有好處的事情，在這糟糕的境遇里掙一條活路出來。
她有幾百年的見識，要是還被餓死在這個時代，就白上那麼多年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