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夢醒都成空(大結局·中)
自前朝始,每年的九月初,在九九重陽宴之前,四方街的官員們都會把側門打開,請附近年事已高的街坊或是佃戶們入府吃宴席。
這項明顯做給皇帝看的‘敬老’之舉,能年復一年堅持做的,且有財力精力一直做的,也只有京城裏的大戶人家。
比如京兆尹府,比如朔陽侯府,比如相府……
今年的‘開府敬老’安排在了九月初三。日子一定下,九月初二晚,就已有老人在家人的攙扶下,顫巍巍站在高門大戶前等待了。
街上一夜之間多出許多老人,彷彿平日裏腿腳不便的、卧床不起的、重病纏身的,今日卻能因為一口飯而痊癒了一樣。
隊伍中間,也混入不少京郊的乞丐流民,想要蹭一碗不餿的熱飯吃。人聚得多了,即便是深秋冷天,也能聞到熏鼻的臭味,因而只要隊排起來,路人大多會捏着鼻子繞道走。
九月初三,朔陽侯府側門先開,等在門外的人見門開,一窩蜂擁擠進去,即便朔陽侯府的人再怎麼強調人人都有吃的,他們也怕進門晚別人一步,會吃天大的虧。
鬧哄哄了一陣,待打頭陣的幾個進去后,側門處終於安靜了些許。
這時,等在牆角的一對兒祖孫才慢悠悠過來。
小姑娘蓬頭垢面,頭髮亂糟糟一團,遮了半張臟臉,穿着鼓鼓囊囊半濕不幹的破棉衣,攙扶着佝僂着身子,縮在斗笠中的老人進了側門。
門口侍候的見他們一身灰塵雨水,詫異問道:“老人家,哪來的?”
這幾日京中沒下雨,顯然,這祖孫倆,不是京城人。
那遮了半張臉的小姑娘抬起手,袖口裏的大理寺牌在那人的眼前一晃,說道:“坐船來的,程少卿可在?我們秘密進京,有重案要報,前頭引路。”
那人一驚:“大理寺?!有案子?”
‘老者’抬起斗笠,露出了黑亮的眼睛,儘管也是滿臉灰塵,但朔陽侯府的人一看到那雙眼睛,就立刻明白了。
那雙和程啟,和樓皇后,和飛鳶極其相似的眼睛,甚至連長公子傅溫珩,也都生了一雙類似的眼睛。
程奚的血脈。
“喬……”
那人機靈,知道這裏不便說話,立刻咽了名字,掬起笑容,大聲道:“二位隨我到這頭來,那邊人多,我們另尋個地方吃飯。”
今日,朔陽侯一家四口都在。
小喬進去后,脫下斗篷,對程啟說道:“我有事要對你說。”
程啟道:“我知道,暗衛今早已回,暗二也與我說了你們在雲州的遭遇……”
他屏退了屋裏的侍從。
程寶絡扭頭看見小喬,喊了聲哥哥。被傅溫珩捂住嘴,按在懷裏,抬頭,對小喬歉意笑了笑。
小喬手一伸:“情兒,把那本書拿出來。”
沈情從胸口掏出一本書,遞給小喬,小喬扔給了程啟。
小喬說:“我信侯府都是自己人,所以,下面的話,我直接說了。”
程啟點頭。
小喬道:“班淮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沈非知曉,且安樂公主似乎也已知曉,我在崖州被西北軍刺殺,安樂公主已有覬覦皇位之心……”
程啟一時半會兒沒能消化掉小喬的這句話。
朔陽侯反應神速,她道:“安樂接到聖旨,已啟程入京,因太后抱恙,沈非也稱病不出相府,九九重陽宮宴,陛下是交給合陽辦的,合陽並未動宮中防衛,依然是玄羽衛……京中巡防也依然由秋利的京兆府負責,無論昭陽宮還是京城,軍防都沒有變化。”
小喬問:“秋利如果知道班淮不是正統,會倒戈嗎?”
程啟終於反應過來,暫且壓下心頭疑惑,給小喬,亦或是給自己吃了定心丸:“你在,他不會。”
小喬眼睛微微一眯,輕聲道:“那我……若不要呢?”
程啟愣了片刻,拍案而起:“你什麼意思?”
“你先看那本《司命簿》。”小喬說,“沈非寫的……另外,你想個辦法,我想現在進宮。”
傅溫珩做了個手勢,問他要做什麼。
小喬道:“我想見見她。”
程啟翻看着《司命簿》,原本一頭霧水,但越看越心驚,以至於小喬的這番話,他想阻止,都顧不上。
傅瑤眸色一斂,問他:“你想見誰?”
小喬眉頭微蹙,又舒展開,笑了一下。
“見她。”
程啟一手拍在桌上,眼睛卻不離那本《司命簿》,說道:“莫說話!等我想想……”
“沈非現在用的是一招借刀殺人。”小喬說,“刀是安樂,人是我們。所以她現在才會什麼都不做的待在府中等着看戲。現在要我命的不是她,是安樂公主,但橫亘在我們眼前最大的那把刀,也不是安樂公主……程少卿,我要入宮。”
傅瑤問:“你要做什麼?”
“我要去確認一件事……我只是不想看到最壞的結局。”小喬如此回答。
班合陽從華清宮出來,剛走到外殿,耳邊忽刮來一陣小風。
骨扇從袖中滑出,班合陽回身抵擋,不料回頭卻見是傅溫珩,連忙撤去七分力。
他和傅溫珩總會如此打鬧,他以為這次也和之前一樣,正要開口問傅溫珩怎麼來了,卻覺脖頸一涼,登時大吃一驚,垂眸一看,一根金弦懸在他喉嚨處,貼着他的肌膚,再用些力,就要血染金弦了。
班合陽抬眼,震驚道:“傅溫珩!”
傅溫珩笑着,手指又纏緊了弦,勾着這根金弦,不退不進。
合陽道:“你什麼意思!”
傅溫珩說:“合陽,你想做什麼呢?”
班合陽眼微微張大,低聲驚道:“你果然是……”
你果然會說話!
班合陽眉頭一沉,硃砂痣跟着動了一動。
傅溫珩笑眯眯道:“抱歉,手佔着,只好用嘴說給你聽了。重陽宮宴上,你打算做什麼?”
“我聽不懂你什麼意思。”
“你請了戲班,是想唱一出什麼戲?”
“我都在摺子上寫了,為何還要問我?”班合陽哼了一聲,“你怕什麼?怕我點一出二君一帝禍亂朝堂的《妖惑》給她看嗎?”
“真要演《妖惑》也就算了。”傅溫珩說,“怕只怕,你要演一出《宮變》給陛下看啊……”
班合陽猛地一愣,道:“什麼?”之後又回過神來,厲聲斥道:“傅溫珩,你裝聾作啞欺君罔上!”
傅溫珩歪着腦袋打量着他,末了一笑,眼神漸冷,伏在班合陽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若是你敢欺君罔上,我就殺了你。”
說完,他收了手中金弦,瞥了合陽一眼,扔下一句:“我也帶了戲班子來,等着看吧。”
之後,他飄飄然離開。
班合陽脖子微癢,手一摸,指肚上染了兩點血。
他握着骨扇,一字一頓,氣惱道:“傅!溫!珩!”
清修閣內,太后躺在榻上,一日兩餐,一日五覺,渾渾噩噩,不知晨昏。
醒時,就望着幔帳發獃,半夢半醒時,就懷念着故人,有時,她會夢回佘蘭,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姑娘,赤腳跑在滿是青苔的鬆軟土地里。
因伯父是族長的原因,她在佘蘭族的地位不低,那時,她每天就在林間追逐陽光,扯掉族裏那些小哥哥的髮帶,拿在手中,跑開,抬頭看紅色的髮帶在陽光下飄舞着。
每次,夢都由此開始。
她跑啊跑,手中的紅色髮帶不見了,追逐她的族內小哥哥也不見了,她心開始狂跳,拐過高大的灌木叢,陽光刺眼。
她慢慢睜開眼,滿世界白光,一個女人站在逆光處,看不清臉。
那個渾身是光的女人身邊,有個男人,說道:“這是程長老最小的女兒,是我族妹,水色。”
“程長老?啊……程奚的那個哥哥。原來是他家的女兒,怪不得這般漂亮,像晨曦一樣的美。”
“什麼是晨曦一樣的美?”她問。
那個女人走過來,說道:“就是想讓人時刻帶在身邊,留存着,能溫暖人心卻不忍觸碰,脆弱又神聖的美。”
女人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你也和阿昶一樣,跟我走,好不好?晨曦之美,不能只藏在林中,水色,像我這樣的人,需要你這樣的光。”
女人的手變了,變成一個男人的手,他穿着玄色錦衣,像是怕她碎一樣,輕輕撫摸着她的臉。
她心中滿是對他的悲憫,她開口,話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空洞地從她的口中說出:“祝福你,陛下……”
在她的夢中,那個九五之尊,被人稱作是太陽的他,一直哭着,像個孩子。
“寂寞的帝王……”她伸出一隻手,被那個男人捧在手中,按在心口,又反覆拿在嘴邊吻着。
“我的女神……”那個男人說,“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你……就好了。可凡人,怎能如你一樣不朽……我怕我的愛玷污了你的光。”
“可憐。”她的心在說,“可憐。”
可憐的男人,像我一樣……我想,我想溫暖他……溫暖他。
她閉上眼,彎下腰,低下頭,輕輕吻了吻跪在她腳邊的男人。
“寂寞的人……我也……”我也一樣。
太后睜開眼,驚出一身虛汗。
青色的幔帳飄着,帳外似有人影,就在她床榻前。
她低聲喚了道:“旻文……”
旻文……
那是先帝的名字。
風吹起,幔帳揚起,太后駭然睜大了眼。
她半坐起身,卻在一陣天旋地轉后,重新跌落在床榻上。
幔帳被挑開,一身綵衣,頭戴佘蘭族瑩藍色羽毛銀飾的年輕的男人輕輕掛好幔帳,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那雙眼睛,攝人心魄的媚眼,冷冷地看着她……
太后驚坐起來,拽着他的衣袖,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是你。”
她表情不知是欣喜還是憂愁,最後又落入了茫然。
她垂下手,碰到了他的手指尖的刀片,又是一嚇,慌張向後退去。
她搖着頭,輕聲叫道:“殿下……阿凌……”
小喬表情微動,問道:“你是誰?”
“我……”太后茫然。
是,她是誰?
他問的是她的名字,還是她的身份?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
“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太后搖頭,她不停地搖頭。
“我問你。”小喬俯身,輕輕問道,“班淮……是我妹妹嗎?”
太后一愣,抬頭看向他。
他一身佘蘭族打扮,白衣長袖,額上綴着月牙銀飾,散開的烏髮,有幾縷用紅繩瓔珞編成小辮,柔軟地垂在身前。
像極了……她的族人。
他揚起手,手指尖的鋒利刀刃抵在了她的咽喉處,他眯起眼睛,問:“班淮是誰的女兒?”
太后慢慢搖頭。
一行淚滑落,她拚命搖頭,雙手扯着頭髮,一遍遍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親,應該知道,孩子是誰的。”小喬啞聲道,“生了班淮后,你病了,像我母皇一樣,所以他慌了,他不想再失去你,他瘋了,想拿我換你一命……他一直認為,你是天女化身,是我母皇的真身,他把認為我是減損天女生命的禍根,所以想要把我還給天女,求你留下陪他……他有了福神公主,那是他求天賜給他的……你說啊!班淮是誰的女兒!”
小喬指尖微顫,聲音也顫抖了起來:“你說啊!”
太后閉上眼,苦澀一笑:“我不知道……”
她說:“我給過他,我不願他寂寞……但我不知道班淮是誰的女兒,或許她身體裏流着佘蘭族的血,或許她跟你一樣。我不知道,我連她長得像誰,我都不知道……”
“她像父皇。”
“可她也像我,像我兄長。”太后握着小喬的頭髮,抬起頭,笑得悲哀,“阿凌,季昶與我,是父族兄妹……淮兒,我不知道是誰的……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會是旻文的。我不願做罪人,阿凌……我不願做罪人。”
小喬收回了手,目光哀傷:“你……又是何必……”
“我愛她。”太后笑了,“我愛她啊殿下……我不管她要什麼,只要她要,只要我可以,不必問理由,我也不想去思考對錯。這或許是上天的懲罰,愛上她,我就背上了一生的罪……旻文,你父親,我們很像。”
太后輕輕啜泣:“我們很像……我們從沒得到過愛。你母親的愛,就像給他的施捨……他和我一樣,真正愛着的人,從來沒有給過我們真正的愛,鏡中花水中月,霧散了,就只有利用。可……再疼,也心甘情願。我們……都是寂寞的可憐人。”
“如果……淮兒是他的孩子。”太后說道,“上天赦免了我的罪,卻又要我背上背叛所愛之罪。殿下,你明白嗎?你永遠不懂……殿下啊,阿凌……”
又是一陣風吹過,太后這才發覺,原來已是深夜。
幔帳輕揚,殿門半開着,剛剛在床榻邊的人,已經不在了。
太后痴痴坐着,抱着自己的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
她就這般呆愣愣地坐着。
剛剛的一切,甚至她走過的二十七年人生,就像一場夢。
夢醒,一切幻影,都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