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李甲
沈情與梁文先分手,帶着喬仵作摸到了小林村。
小林村在昭陽京西郊,離薛家湯麵店鋪不遠,不到半個時辰就看到了村口的木牌。
——昭陽京小林村
沈情停下來,左看右看:“不知李復家是哪一戶。”
蹲在村口土堆上端碗吃飯的村民見到她身上的官服,從土堆上蹦了下來,一邊吃面一邊說:“大人找村長嗎?跟我來。”
喬仵作見她猶豫,說道:“讓村長帶你去李復家。”
他嗓子沒好全,說話聲音仍然很低,為了讓沈情聽清,他靠得很近,那股濕漉漉的藥草味又鑽進了沈情的鼻子裏。
沈情點頭,跟着前面帶路的村民去見鄉長,分心想身邊這位喬仵作。
“昨日你捂得嚴實,我早該知道你病還未好,讓你勞心勞神,實在是我失禮。”沈情與他攀談起來,一轉眼,見他就在自己身旁,咫尺之距,那張臉像塊潔白寒玉,長長的睫毛垂着,眼睛注視着地面,似在認真數自己的步子,細看又覺他眼神淡漠。
吃飽了飯,他看起來比昨天要稍微鮮活一些,至少唇尚有血色,唇珠微翹,嘴角卻似委屈一般微微垂着。
喬仵作這人,像仵作又不像仵作。身上有死氣,像是已經入土的人,沉沉的不起波瀾,卻又因出塵的氣質,像天仙下凡歷劫受難,委委屈屈,不沾半點煙火之氣。說話時表情起伏輕微,但不似梁文先那種半死不活有氣無力的表情,而像是從出生起就不會大哭大笑一樣,不接地氣,不染塵埃,縹緲又不真實。
沈情後知後覺,心道:“終於知道這熟悉感哪來的了。”
像她家鄉崖州的一種節慶玩偶,各個都是天上請來的神,漆白了臉,穿着綵衣,五官精緻漂亮,用線牽着,四肢能動,為大家撒花撒福,臉上卻沒任何錶情,無心無情。
“昨晚有雨。”喬仵作小聲說道,“我怕風雨從衣縫裏鑽進來,才作那種打扮,並非沈大人失禮,是我失職。”
“原來如此。”知他是因病不得吹風的緣故才把自己包裹那麼嚴實,沈情眼神變得溫柔,道,“我不了解緣由便先怪罪你失職,是我不對。”
小林村的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農夫,長須垂胸,因長期下地勞作,與京中的同齡官員們相比,至少要老上十歲。沈情見這種長相的老人家,總要軟下聲說話。
那村長驚訝於沈情的年輕,但官服名牌做不得假,聽沈情是大理寺來複審李復殺嫂一案,很熱情的帶她去李復家。
“李復平日在村裡表現如何?我觀刑部呈上來的案宗,是說他經常提着家裏的刀在村裡四處遊盪?還說要殺嫂?”
“是啊!這個李二子……李復啊,小時候好好一孩子,李家夫婦還特地送他鄰村先生家中念了書,指望他好好念書出人頭地,可這孩子不學好,竟迷了道,跑賊船上去賭牌九,越賭越大,最後債頭要他白銀一千兩,不然就要捉了他去崖州做苦工,李家夫婦心疼小兒子,賣了田地換成碎銀給了債頭,可他卻還要去賭,李家夫婦攔不住,當場氣死了……”
“自蕭成神宗起,昭陽京就禁賭了,李復去的賭坊在何處?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何不報官?”
“我們報了的!沒用的,京衙的大人都說抓不了的。”村長搖手,“大人不知,我們村還好,越臨近碼頭的,賭得最狠。那些賭頭們都不在地面上開賭坊了,都是在船上,不起眼的幾條船,那些船夫碼頭工們就在那上頭賭,賭徒哪裏來的都有,上了船就離岸,只要京衙的捕快們去查,他們收到風聲,賭具倒入昭川,抓都抓不到啊……”
沈情沉思片刻,道:“罷了,這事我回去會報給京兆府。我們還是來說說李復的事吧,李復當時殺嫂時,有目擊證人嗎?”
“有的有的。”村長說,“李二子家住東邊最靠裏頭,隔一條路就是王舍家,兩家挨得近,當晚的動靜,王舍家的可都聽見了。”
沈情又問:“王舍家幾口人,都誰聽見了?”
“六口人,他家中有四個孩子,大女兒是個書獃子,那晚恰巧在徹夜溫書……說是聽的一清二楚。其他幾個都是豆丁小孩兒,兩眼朝天只知道吃和耍,天天跟着李二子在村裡各家各戶胡鬧……兩家只隔了一條道,吵起來都聽見了。”
“聽到吵鬧聲,卻沒人出去看?”
“大人,自從李二子瘋了之後,每晚都有這麼一出,他一鬧,李家嫂子就罵,大家早習慣了……”
沈情點了點頭,又問:“李復的兄長呢?”
“李甲啊?”村長嘆了口氣,“可憐,在家哭老婆兄弟呢,昨日央我去京衙問啥時候能把媳婦還他好辦喪事,京衙人讓我們等刑部的消息,說是定了罪才能讓他媳婦入棺……”
若案有疑,大理寺是要對死者進行複檢,沈情神情不太自然地輕咳一下,說道:“當晚事發,這個李甲沒在家中?”
“他要是在家,又怎會發生這種事。”村長摸了摸鬍子,搖頭嘆氣,“家中無田,李甲只好到城裏尋差事,給人看家護院,月末算了工錢才回家一趟,把錢交給媳婦家用。可憐見的,這孩子命苦,那日村裏頭的人去他做工的地方找他,當時就走不成路了,還是我兒子給背回來的,回來瞧見家裏的慘事,坐在地上差點哭斷氣……”
沈情點頭,若有所思道:“聽起來很是悲痛,夫妻倆的感情一定很深。”
“李甲這孩子,老實本分,在外頭掙的錢都給了媳婦,他媳婦要說也不錯,李甲常年不在家,家裏大大小小一堆事,都是媳婦操辦的,就是嘴上說的話不中聽,跟刀子似的,老是罵李二子,唉……這瘋子,真是作孽啊!”
“李復這個人,經常會說要殺了嫂子這種話嗎?”
“是啊,我們都沒當真的!”村長說,“每次他說要殺了嫂子,被他嫂子聽見可是要挨一頓打的,挨打時抖抖索索跟個小雞似的,嘴裏說著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們都當他沒這個膽。到了,就是這裏。”
李復家的房子在小林村最東邊,共三間屋子,砌了矮牆,圍起了一個面積不大的小院子,東邊屋旁用木頭圍了個豬圈,兩頭不大的小豬正在吃食。
村長高聲道:“李甲,大理寺的大人來看你了。”
村長推開院門,請沈情和喬仵作進來。
沈情打量着院子四周,腳踩進院子,見鞋面上濺起的泥點,想到喬仵作走的一腳鞋不沾塵好路,立刻去看他的鞋。
村中土路不似四方街和刑部用青石板鋪就的路,昨晚細雨潤了泥,村中土路雖不及大雨過後的稀泥軟土粘腳,但也在鞋邊緣留了土痕。
喬仵作當然不是真神仙,一路走來,鞋邊緣也多了些軟泥。
“李甲!”村長連喊了好幾聲,李甲沒應聲,倒是旁邊王舍家的小孩兒們扒在牆頭看熱鬧,冒出參差不齊的三個毛腦袋。
最大的頂多七歲,缺了顆牙,看見沈情身上日頭一照泛光的官服,尖聲叫道,“姐!別讀了,來看大官!”
沈情道:“如此近的距離,想來有丁點動靜,都能聽到。”
李甲也終於悶聲應了,中間主屋的門窸窸窣窣,好一會兒才開,從裏頭走出一個年輕男人。
身材修長,雙腿筆直,穿着舊衣短衫,額前飄着幾縷碎發,眼睛佈滿血絲,下巴處起了層胡茬,表情很是蕭索。
沈情心道:“這兄弟倆,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李甲與李復五官相似,濃眉大眼,鼻挺嘴正,許是在外做工時間久了,他曬出一身古銅色的皮膚,衣袖高高挽着,露出的肌肉結實有力。
“見過大人,不知大人來,可有什麼事?”這位李甲一開口,聲音跟昨日喬仵作的聲音有一比,都像銹鐵鋸樹。
看來是哭慘了。
沈情道:“我是大理寺司直,姓沈。今日來是按規矩複審此案,了解些情況,喬仵作。”
喬仵作抬起眼,默默無聲地看向沈情。
“當日是在何處發現的屍首?”
“主屋。”
李甲愣了下,彬彬有禮道:“大人請。”
主屋地方不小,進門左手邊就是床,床尾是李甲媳婦的梳妝枱,右手邊是倆裝衣置物的木箱子。桌椅都在西側放着。
沈情站在屋內,環顧四周,淡淡掃過牆上的血跡,對一旁的李甲說:“節哀。”
李甲垂目,神色哀傷。
地上應該只是用掃帚打掃了,血跡淡了不少。
沈情看了眼床,床上的被褥卷了起來,擱在床頭,被褥下的血跡滲下來,留在了床板上。
看到床板上留下的那攤血跡,沈情眸光微閃。
“喬仵作來時,人在哪?”
“床上。”喬仵作回答,抬手指了指床有下一片黑色血跡的地方,“但她是在這裏被發現的。”
“有人動過她?”
李甲忙道:“大人,是我……我,地上涼,我不願錦兒躺在地上……”
“哦。”可以理解。
沈情背着手在屋裏轉悠了一會兒,走走停停,抬頭低頭,最後,在里門口不遠處蹲了下來。
“喬仵作。”
沈情指着地上淡淡的線狀血痕,又指了指自己腦袋,說道:“你看這一處,像極了這裏的傷。”
“嗯,我寫了。”喬仵作回答,“當時還有擦痕……”
“擦痕?”
“很輕微的移位拖拽……所以血痕是鋸齒狀的。”喬仵作說,“現在不明顯了。”
沈情沉默下來,托着下巴沉思。她看着四處留下的黑色血跡,輕聲說道:“少了樣東西。”
驗屍檢復單里,沒有提到。
沈情想不明白,目光一轉,瞧見梳妝枱上的桃木匣,走過去,拿起來打量。
桃木匣很重,大約與她的小手臂一樣長度,不算大,匣子上裝了銅扣鎖,不需要鑰匙,只輕輕一按蓋子就能關上咬緊扣住的那種,打開時用些力氣就可以。
沈情翻來覆去找盒子上的血跡,並未找見。
李甲見了,說道:“大人可是在找血污?草民擦過這匣子……這裏頭,都是錦兒生前珍愛之物我就想擦洗乾淨了,等接回錦兒,一同下葬……”
“哦。”沈情放下匣子,用力打開匣子,朝裏面看了一眼,見匣子裏的珠串與簪子糾纏在一起,大多傾於一個方向,合上蓋子,問道,“家中錢財,一般收拾在何處?”
李甲愣了半晌,搖了搖頭:“平素我在外做工,家中都是錦兒料理,我實在不知,這次出事,我無心顧及找這些……”
“嗯。”沈情淡淡嗯了一聲,走出屋外,“看來不是謀財害命了。”
“喬仵作,你是何時到的這裏?”
“次日卯時。”喬仵作回答。
“那時,這匣子在哪放着?”
“……地上。”
“裏面的首飾沒灑出來?”
“沒有,匣子是平放在地面上的。”
沈情微微動了動眉。
李甲跟了出來,神情悲切追問道:“大人,我何時能接錦兒回來。”
“還要幾日吧。”沈情說,“大理寺會儘快處理此事,想來不會太久。”
她在西側的房間內轉了一圈,西側房間靠着牆外的小路,起了灶台爐火,西邊還開了個窗。沈情看完,又踱步至東邊屋子,看了一圈,李甲說道:“這邊是給我弟弟住的……”
沈情點了點頭,又去看了豬圈。
喬仵作緊跟着她,好奇地看着她在院子裏轉來轉去。
沈情低頭看着豬圈裏的兩頭小豬,輕聲道:“好小。”
李甲說:“開春時,家裏養的老母豬,被弟弟砍了,只好又買了兩隻。”
沈情看着快要被豬仔舔反光的食槽,說道:“你沒給它們餵食?”
“豬不吃他喂的。”隔壁王舍家的小孩兒嘻嘻笑道。
沈情好奇,隔着矮牆問那看熱鬧的小孩:“為什麼?豬不是最好餵了?”
“他沒餵過,他都不會做豬食,豬能吃嗎?”小孩兒回答,“他家豬喂叼了,只吃大錦娘喂的食,大錦娘自己做的飯食喂,炒菜油的,老香了!”
李甲紅了眼圈:“她一走……什麼都變了,我弟弟!我弟弟,我又怎恨的起來?!”
他握緊拳頭,狠狠砸向牆面:“這讓我怎麼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