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智激
劉航琛做了一早上的禱告。
大部分的禱詞他記不住的,以前還會念法語,後來逐漸從簡地變成漢語,末后連漢語也從簡了,只念那七句求告的話,俗稱“七求經”,旁人聽起來就是“願你……願你……”願七遍就完事。但禱告間安靜,又密閉,適合一個人琢磨事情,因此他整個早上都在“願你願你”,願了不知多少個七遍,覺得心氣平順了一些,扭開禱告間的小門。他老婆在樓下聽見響動,走到挑空下面仰頭道:“航琛?你念完了經了?我叫人給早飯熱上,等你這半天。”
劉航琛“嗯”了一聲,一面往下走,一面揚聲問:“三清面前燒香沒有?”並不聽回答,自己下到一樓,去菩薩面前上一炷香。他老婆走來道:“都燒過了。你快吃早飯,剛才客人打電話來,說他們到你辦公室了,坐着等你咧。”
劉航琛垂着眼皮,從睫毛下頭翻她白眼,心裏又不痛快了。
兩天前他聽說了成都那邊的情況,那幫南京來的龜孫不知弄了什麼妖法,說得劉湘也給他們撐腰!電話打到重慶來,白天一個、晚上一個——白天打到他辦公室,劉湘親自,交代他“要與外來的客商和睦相處,予妥善安置”,晚上打到家,還是劉湘,換了個推心置腹的語氣,囑咐他“招攬人才莫計大小,處好了於你亦是膀臂”——但總沒解釋他劉主席為什麼朝三暮四,問了他劉廳長的意見又不採納。
有這個電話,好歹沒有太掉他劉廳長的面子,截止到昨天下午為止,劉湘都覺得不必為這事動氣,自信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昨天下午又來一個電話,劉湘的副官打來的,說:“劉廳長明天準備一下,迎接白老闆和曾委長,還有林教授一行到達。”
這“迎接”二字就把劉貴妃整破防了,什麼叫“迎接”?迎接曾養甫就算了,他個唱戲的名字憑什麼放在賓語從句最前面?
劉航琛按捺脾氣道:“怎樣迎接?去朝天門?”
“哦那倒不必。”申副官公事公辦的語氣,“白老闆說了,用不到那麼大排場,等他明天到了,去你辦公室坐坐。”劉航琛剛要說話,申副官又道:“主席說,要是你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你就告訴我。”
劉航琛:“……哈哈。”
放下電話,肺都氣炸。劉湘是看上這個小戲子啦?至於嗎叫副官專門打電話來勒令親迎,聽聽!他說的是人話嗎?“用不到那麼大排場”,意思是要不是白老闆善解人意,你劉廳長就得去朝天門接新貴人的駕了——還“去我辦公室坐坐”!劉財神沉着臉想,他也配!
劉財神畢竟是劉財神,消化了一晚上,把這事消化掉了。一個小紡織廠翻不起天大的浪來,橫豎是給劉湘面子罷了。早上他調整心態,在禱告間趴了一個多小時,雖然嘴上只會“願你願你”,但心裏虔誠地默念惡毒的詛咒。
老婆那聲“客人”又讓他短暫地破防了一下,簡直想問她“他算啷個客人”,又覺無必要與婆娘置氣。等車子開到財政廳樓下,他已經完全回歸了笑面金童的狀態,滿面含笑地下了車,跟衛兵揮一揮手。
衛兵臉色有些尷尬。
劉航琛隱隱覺得不妙,馬上他就明白了——媽賣批的院子放了四把太師椅,白露生坐正當中,曾委長几個人陪座兩邊,一院子警衛瓜皮一樣傻看。一個油頭粉面的半大小子,單手托着茶盤,站白老闆後面,白老闆當著眾人擺個貴妃醉卧的姿勢,翹個二郎腿,嬌媚地嗑瓜子兒。
瞧見劉航琛下車,他笑吟吟地站起來:“劉廳長,咱們又見面了。”
一地的瓜子殼兒!
劉航琛含笑凝滯幾秒,快步上前溫柔道:“又見面了——怎麼在這裏坐着!大熱天把你曬壞了,快快上樓吹冷氣。”伸手就拽露生,露生站着不動,清脆的聲音埋怨:“衛兵說您不在,叫我們等等。我只怕到外面等呢,等一天您還在忙,又不好擅自就去裏頭坐着,只好如此。”拿腳踢踢瓜子皮,“對不住弄髒了地。”
“說哪裏話!”劉航琛在空中揮舞食指,“——太見外了!不要站着了,快跟我進去。”
誰知露生瘦瘦弱弱的,居然紋絲不動,歪頭抿嘴兒笑道:“我要劉廳長請我進去。”
四面都聽見了。
“……”劉航琛笑道,“——請你進去!要不要我背你?”
“您怎麼不請曾委長呢?”
“請!請!”劉航琛滿面堆笑,捶自己的胸口,“我遲到了!我的不周到!今天中午晚上,我自罰三杯!請!請!快快請!”
劉航琛懶得生氣了,反而覺得好笑。這套姨太太式的撒潑對他來說毫無殺傷力,白露生還是見識太短,不曉得四川這裏什麼奇葩都有,譬如他拿來當擋箭牌的王陵基,自認是劉湘的老師,當初歸順劉湘,擺了好大的架子!至今川中軍政也仍管王陵基叫一聲“老師”,那還不是面子?
可面子也看怎麼個討法。
這院子一道門二道門,兩門外頭,誰知道你坐在裏面嗑瓜子?警衛們又有哪個敢說閑話?腦瓜子不要了!劉航琛好笑地想,他既要討回這個面子,那就給他就是,左不過是今天辦公室里哄哄算了。這戲子把梨園裏那套爭風吃醋的玩意兒弄到官場上來,得了劉湘的庇護也不知夾起尾巴做人,不趁熱打鐵把生意安置下來,反而弄性使氣,可見心性淺薄,擊之不如縱之。
留他在重慶鬧騰半年,諒劉湘今後不敢再擅作主張。
警衛長一路小跑地跟上來道:“我們實在不敢架開,曾委長在那,申副官上午也打了電話過來。”
“打到你們警衛處?”
“是。”
劉航琛又咬着牙笑:“你跟我一起上去,再叫人守住門口——有什麼事我擔待。”
警衛長趕緊點頭。
這裏劉航琛帶了兩個警衛,親自開門,請露生一行落座。露生不用他讓,自己把劉航琛那大皮椅伸手一拉:“曾先生坐這兒!”
劉航琛此時才問了一聲:“委長辛苦,暑天重慶成都來回地跑。”
曾養甫假笑兩聲,面不改色地坐了。露生拉過一把椅子放他旁邊:“我坐這裏,劉廳長自己坐——劉廳長,這樣招待客人,你是不是頭一遭?”
劉航琛含笑:“你是獨一份,誰叫我跟你投緣。”真就拖了一把椅子,坐露生旁邊。
誰知露生挪挪椅子,嬌聲道:“你別坐我旁邊兒,你一坐我邊兒上,我心裏就害怕。”
“怕什麼?”
“怕您又把把我綁了,去跟王陵基賠罪。”
“豈敢豈敢!”劉航琛哈哈大笑,“原本一場誤會!要怪你那天怎麼就認了,弄得我也當真!”
“我開玩笑的。”
“就是,玩笑——”
“玩笑?我是玩笑,劉廳長你可就未必。誰不知道你慣會欺上瞞下,做兩面的假人情?”露生的嘴巴快得捂都捂不住,“其實王陵基也好、王眉壽也好,你跟他們有交情么?或許有,只不過都是你劉廳長手裏的牌,你想打哪張打哪張了。你在南京受了曾委長的恩惠,怕人說你忘恩負義,所以找個王陵基來說事兒。說到底,你真敢在重慶殺人么?我諒你沒有那個能耐——”露生笑眯眯道,“不然怎麼綁我個唱戲的,還要讓王長官替你擔著罪名呢?”他連人帶椅子往劉航琛面前一懟,“我怕你綁我?咱們就挨着坐!你要有膽量就再綁我一次,見了誰我也是這麼說。”
劉航琛就是泥人也掛不住臉上的笑了——其實他真沒動手的打算,他防的是白露生在這兒尋死覓活,再去劉湘面前潑些髒水,因此大門也不曾關。誰知這龜兒子對着這麼多警衛的耳朵、放開嘴巴數落人!且他那嗓子遠非常人可比,有意地字正音清、連樓外頭都聽見!
劉航琛心裏默念“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在觀察曾養甫的臉色,詫異地發現曾養甫這一干人等今天彷彿聾了瞎了,一句都不勸的。忍氣想一想,說就說了,難道怕他說這兩句?唯恨那天沒有多揍他兩下。揉着眉心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誤會解開就好。”劉航琛耐心,“你再使性子,生意要不要做啦?”
“誰使性子?你打我都打了,如今我說兩句也不行?”
“好,好,都是我不愛惜。”劉財神恨得眼神都寵溺了,“不生氣啦,咱們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生氣也生不來錢呀。”又在心裏把“必先予之”默念十遍,“你看,我今天遲到也不是故意,我曉得你做生意,必得有個喜歡的鋪面,我專程帶了重慶的地圖。”他睜眼說瞎話,從辦公室的柜子裏取地圖出來,在大書桌上展開,牽着起露生的手放地圖上,“你就在這上頭畫,喜歡哪裏畫哪裏,我立刻給你寫介紹函。”
場面詭異得像八十年後的塑料cp,就差一群不挑食的觀眾過來嗑了,你叫金總來他都得自認沒當著群眾的面搞過這麼油膩的劇情——林教授綳不住了,林教授笑出屁聲。
露生怒道:“笑什麼!”
林教授捧臭腳:“不笑不笑。”
劉航琛顧不上尷尬了,他心裏疑竇叢生。白露生這樣蹬鼻子上臉,可見劉湘護着他,必有什麼大緣故,敏銳地,他已經想到了一個人,可是現在容不得他細想也來不及他盤問,先把這個鬧人精打發出去了是正經!含羞忍辱,親自擰開鋼筆,寵愛地教露生握住:“畫吧,今天權當我賠罪,你就是把這地圖全圈下來,我也給你擔著了!”
去你|媽的,等你出了門就什麼也不是了!
劉財神已經決定今晚去成都當潑婦了!
露生不慌不忙地讓他牽着手,托着腮在地圖上看了一遍,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帶波浪號的,“這樣沒有意思。”
劉航琛忍耐:“這還沒有意思?整個四川沒得人像你這樣遭人疼哦!”
“這算什麼?”露生捻着他的手指頭,“劉廳長,這樣好不好——你今天陪我去普利大街逛逛,咱們繞着重慶逛一遍,我看中哪間,你就把那間許給我——這可是當初你說的。”
劉航琛稍鬆一口氣:“可以——”
“然後呢,曾委長他們也辛苦了,犯不着陪着我再山路水路。”露生抿嘴兒瞅着他,“你撥十萬塊,親自送我回南京,然後請我把廠子搬到重慶來。我要風風光光離了南京,風風光光到重慶。”
劉航琛的臉終於黑了。
“白老闆,你別不識抬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