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我在南德住了兩天,在這兩天時間裏,我一個人又去了那間吊腳樓,去了南勐山上的那間茶水店,去了上次我們去過的安心和鐵軍住過的那座居民樓,還去了我和安心一起住過的那個由宣撫司署改成的旅館。我去了安心在南德的所有值得記憶的場所,不是告別,而是憑弔。我想我愛安心,我會永遠懷念她,這些地方,我以後一定還要再來的。
在我離開南德的那天清晨,我帶了一束前一天買好的鮮花,再次去了南勐山下的革命公墓。連天的陰雨已經停了,但公墓里的每一塊石板路和每一座墓碑上,都還是濕漉漉的,就像我心裏難以乾涸的眼淚一樣。公墓里沒有人,墓碑與墓碑之間,阻隔着雨後清晨的霧氣。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安心和那六位烈士的墓地。我把那束鮮花放在碑前,然後默默地站了很久。儘管周圍沒有人,但我還是忍着不讓自己的眼淚從心裏流出來,我在心裏輕輕地對那墓碑說道:安心,我的愛人,我的妻子,再見。
在告別的心聲剛剛落下,我似乎就聽到了墓碑里有了回應,像是有人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走近時我聽出那聲音來自身後。我回過頭去,我看到我的身後,站着老潘。不知為什麼,看到老潘我的眼淚忽悠一下,終於掉下來了。
老潘目視着我,他插在大衣里的右手慢慢地拿了出來,伸到我的眼前,五指一松,手裏有個東西掉出來,掉到半空中停住了,那東西上有兩根細細的紅繩,還在老潘的手上晃着。紅繩的另一頭,懸着一顆玉觀音!
透過清晨的霧水,我看到了觀音菩薩玉面端莊,眉目依稀,光澤依舊,神態宛然。
老潘的聲音,穿透清冽的霧氣,啞啞地傳來,在安靜的墓園中,幾乎帶了些天籟似的回聲。“安心告訴我,如果你來了,就把這個給你,她說給你你就會明白的。”
我雙手接過那隻玉觀音,那大慈大悲的玉觀音讓我的身心有了一種覺醒般的感動。我親了那塊淡綠的玉石,我說:“我以為,她沒有留下話來,……他們原來都說,她沒有遺言。”
老潘沉默片刻,墓園裏除了我吞咽淚水的聲音,安靜得有如靈境。老潘的話語,也猶如遙遠的空谷足音,那足音環繞不絕,像一個巨大無邊的聲場,把天地間的一切,統統籠罩在其中。
“她走的時候說,她惟一牽挂的,惟一覺得對不起的,除了她的父母,就是你。她說,她只有拜託這塊玉石來保佑你了,她讓你別等她,她請你一定要過得比她幸福!”
我的淚珠掛在臉上,不再流下去。那淚珠和我的眼眸一樣,凝固了半天,才聽到了我的喉嚨里發出的疑問。
“安心沒有死,對嗎?”
老潘沒有回答。
他沒有回答已經是一種回答。我恍如夢境地,再問一句:“她還活着,對嗎?”
老潘終於又開了口,他說:“她讓我告訴你,過去的那個安心,已經不在了,她讓你別再找她了。現在她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我衝上去,揪住老潘的衣服,我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憤怒,我沖他大聲地吼叫:“你們把她弄到哪兒去了,你們又讓她隱姓埋名去幹什麼?她不願意乾的!我知道她不願意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她跟我說過的!你們把她還給我!”
老潘又高又大的身體在我的撕扯下紋絲沒動,他平靜地說:“我也不願意她乾的,這是她自己的意願,是她的決心!”
我僵住了,我的手慢慢地鬆開了,我知道老潘說的是對的,老潘是從不讓安心靠近任何危險的,他對她像對自己的女兒。安心能離開我重返戰場,顯然是下定了犧牲一切的決心!
老潘輕輕整理了一下被我扯亂的衣領,聲音蒼老地說:“我這一輩子,真正敬佩的人不多。”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她算一個!”
我轉過身去,毫無方向地向霧氣中走了兩步,又茫然地站下來。我抬起手,仔細地端詳着手心裏的玉觀音。玉觀音善良的形象,似乎代表了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母性,代表了母性宏大的慈祥和悲憫。我知道我應該高興,不管怎麼說,安心還活着,她在干她情願為之獻身的事業,她必定也會從中體會到幸福。我們以前就聊起過的:那種真正崇高的人,心中必定充滿和洋溢着偉大的幸福!
老潘的聲音在我的身後,變得溫和起來,那聲音像一個父親在詢問自己的兒女,他問:“你敬佩她嗎?”
我沒有回答,我把象徵著安心的那顆玉觀音戴在脖子上,塞進衣服里,貼身地在心口上擺正。我說:
“請您告訴她,我回北京去了。我會一直守着我們的家,我會一直在我們的家裏,等着她!”
我擦去臉上的眼淚,一個人走出了寂靜的公墓。我回到招待所拿了我的東西,出門往火車站走去。出門時招待所服務台的一位老同志叫住我,問道:“喂,小夥子,早上緝毒大隊的潘隊長來找你,找到了嗎?”
我回到了北京。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賽馬俱樂部重操舊業,我每天努力地工作,晚上再也不去泡吧蹦迪和下飯館。為了多掙一點錢,我還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省吃儉用,每個月都匯一千塊錢給南德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托他轉寄給安心的父母。她的父母顯然被公安機關轉移到其它地區保護起來了。警察有警察的規矩,他們不便把地方告訴我,但老潘答應把我的錢和心意都轉交過去。如果他就是安心的聯絡人,我想這些情況安心也應該是知道的,她一定是知道的!因為老潘在和我以後的通話中,再也沒有勸我別再傻等了。當然他也從來沒有向我透露過關於安心的哪怕是一點極其微小的消息。這是他們的紀律。
所有的同事、朋友連同我的父親,問到我又找女朋友了沒有,我都說找了。他們一律做出驚訝好奇的神情,問道:喲,什麼樣兒啊,怎麼也不領來讓我們看看?我就說:她不在北京,在外地呢。他們當然還要刨根問底:在外地?她是幹什麼的?我就說:對不起,她幹什麼的保密!
我想,總有一天安心的組織上會讓她退役的,只要她不死,他們總有一天會讓她享受一下她應當享受的安定和平的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我要等她!
除了一周兩次去掙那份家教的錢之外,我每天下了班都按時回家。我睡覺時總要摘下那顆被體溫捂熱的玉觀音,端端正正地擺在身邊空着的枕頭上,象徵著安心與我同床而眠。每天熄燈前,我從不遺忘地要把卧室和客廳之間的那扇門敞開來,我怕睡著了萬一聽不見深夜響起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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