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Chapter.204
周圍的聲音變得嘈雜了起來。關鵠卿微微回過神來,大概意識到是身後的斥候前輩們已經留意到他。他在窗外站了太久,不覺間已經是出了神,自己卻是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的。
他們在說的話聽不太真切,隱約聽見“小關”、“犯傻”、“死鬼老爹是個教書的”、“老毛病”之類的話,大抵是在談論他的身世。一隻手拍了拍關鵠卿的肩頭,他有些訝異地轉過頭,才看見燕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
“看什麼呢?”
關鵠卿搖頭笑笑:“想些事情。”
燕三挨在牆邊,隨手掏出包煙來,往關鵠卿那丟了一根,又丟一根進嘴裏叼着,掏出了打火機,含糊不清地說著:
“知道你心思細膩,這次又有什麼心事,儘管說說。是因為華納鎮沒人?”
關鵠卿捏着手裏的煙打量着,始終是沒將其點燃。他其實不會抽煙。跟在達克爾身邊足足兩年時間都沒被他帶壞,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算是吧。上次答應了住碼頭的那個小男孩,下次回來的時候要從書院帶本書給他。總覺得鎮子裏的人都消失了,真的有點莫名其妙。”
關鵠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撓了撓頭髮,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的性子實在太過於多慮,在軍營裏面經常也會被相熟的戰友們笑話像個娘們兒。
燕三稍稍偏頭看他一眼,眼睛裏帶着笑,頗有些意味深長,低下頭去打火。
“慌是嗎?其實我們也慌。整個鎮子的人都消失了,用**想也知道是不對勁的事情。小關你在營里待了兩年,到頭來還是跟那些新兵蛋子一個脾性,總以為我們這些老兵做人太佛系,好像遇到什麼問題都沒什麼所謂。”
“幾個月前也是這樣。咱們在赫蘭山下被艾斯蘭那群龜兒子設計圍住的時候,媽媽要咱趁夜反撲,你問我怎麼不害怕,其實我也怕。我心裏面慌得一批,比你還厲害。但是我們這些東西,在營里混了這麼多年,學到的不多,最實用的一點就是調整心態。事情來了就來了,不是慌了就能躲過去的,越害怕的時候,開槍的手就越抖,死的就越快。當年跟我同一批入伍的七百多個人,名字我記得七七八八,但是還能蹦躂的就只剩下了咱們這四五十個。打仗肯定是要死人的事情,逃也逃不過去,最經常看見的,就是昨天還在帳篷里跟你喝酒罵街的兄弟,第二天就在你眼底下被人打爛了腦袋。但是這種東西見得多了,是不會習慣的。”
燈塔的推窗朝外開着,透過玻璃的反射能夠看見忽明忽暗的火星在空間裏搖曳,一陣陣海風灌進窗里來,將燕三好不容易打着的火機吹滅了一遍又一遍。燕三有些不耐煩地取下嘴邊的煙掛在耳朵上,把手裏那不怎麼靈光的打火機在牆上磕了磕,又示意還在地上打牌的同伴給自己丟個新的。那群戰友說就剩這一個打火機了,燕三罵了句娘,繼續說道:
“我剛剛說到哪裏來着?哦,不能習慣的。”
不能習慣的。他又自顧自喃喃了幾遍,有些神經質地抓了抓頭髮,拿着打火機放在面前翻騰打量着。
“小關,你知道吧。見過的死人多了,再有人死的時候,確實是會覺得麻木的。那時候我會很害怕,我要提醒自己,那是個活人,他的名字叫什麼,是哪個營哪個團的,現在他死了。不這樣,我就不知道自己要變成什麼東西。越是麻木的人就死得越快。你要記得那些人死了,記得他們的名字,然後告訴自己你還活着,你這條命是他們給的,然後,你要帶着他們一道活下去。”
關鵠卿有些啞然,仔細回味了好多遍燕三說過的話,半晌才生澀地應了聲“知道了”。燕三又把煙叼在嘴裏,打火機不斷冒出火星。他又絮絮叨叨地罵了幾句“這狗娘養的破海風”,伸手搭上窗沿,打算把燈塔的窗關上。
關鵠卿的視線下意識地隨着燕三的手移動。那是屬於狙擊手的手,有着不少疤痕,手拉着窗把,窗門向內合上,撲面而來的海風戛然而止,就好像燈塔里的房間被突然隔絕在了世界之外。關鵠卿的臉被海風吹得有些麻,聽着打火機機輪轉動的聲音,混雜着身後戰友們的笑罵聲,又將視線移到了窗外。看了一陣,卻微微蹙起眉頭來。
嘗試了很多遍,燕三終於是點燃了一小節煙頭,趕緊吧嗒吧嗒吸了好幾口,生怕它又滅了。挨在牆上呲溜一下坐了下來,眼神不自覺變得迷離。咂咂嘴巴回味着自己方才說過的話,似是在感嘆自己難得也有說出那麼多驚世駭俗大道理的時候,正盤算着既然已經打開了話匣子,不妨再說點什麼,便聽到關鵠卿略微有些疑惑的聲音:
“三哥。海那邊好像有東西。”
燕三懶得動彈,應道:“能有什麼東西?”
“像是……黑點。”
“海鷗吧。”
“不是,會動的。”
“你腦子給風吹跑了吧,海鷗就不會動了嗎?”
“不是。”關鵠卿有些無奈,頓了頓,又湊近了窗戶,眯縫着眼睛,眉頭稍稍揚起:
“啊,在靠近了,好像是船帆。”
“船帆?”聽到這裏,燕三似是隱約意識到了些許不對勁,皺緊了眉頭扶着牆準備站起身來。關鵠卿整個人都趴在窗上了,眼睛張得越來越大。
“好像還有光……一閃一閃的,像鏡子那種。”
“光……”
燕三吶吶了一聲,神情在驟然間變得極為驚恐,整個人彈起身來,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向了身旁的關鵠卿。
“讓開!……”
玻璃碎裂,血在房間裏綻開。滿天的光影混雜着一片紅色,兩道人影不受控制地朝側邊倒下。小小的房間亂成了一鍋粥,人類在期間奔跑,一片騷亂。叫聲罵聲混雜在一起,地上的撲克牌被突然卷進來的風吹散,漫天飛舞着,像是紛飛的雪,又也許是因為風的關係,房間裏的溫度驟降。
風,海風不大的。海風之前吹進來只讓人覺得舒緩,但是現在那風聲吹得窗框撲棱撲棱的像是在哀嚎,氣氛緊繃到了極點,空氣中充斥着讓人頭皮發麻,胸膛壓抑,撕心裂肺的吼叫,有的是在喊燕三,有的是在喊關鵠卿。
燕三。關鵠卿。燕三。關鵠卿。燕三。關鵠卿。要走了。出事了。關鵠卿。是軍隊……狙擊……要通報……被包圍了……
無數雜亂的聲音充斥在關鵠卿的耳畔,但他卻依舊獃滯,彷彿充耳不聞。他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分半鐘前還在笑着說話的仍然在淌着血的屍體,血還是熱的,但是屍體的溫度在快速地冰涼下去。恐懼的感覺像是從黑暗深處竄出的巨大蜘蛛從腳尖攀上心臟,關鵠卿咽了咽唾沫,顫抖着出聲。
“燕……哥?”
燕三不該死,燕三怎麼可能會死!他剛剛還在跟自己說話,一分半鐘以前,他就那樣靠在牆上抽煙,在說著道理,他還咬着煙呢!對……燕三沒死,他還叼着煙呢,死人怎麼可能會抽煙……哈哈……沒死……
血肉模糊、被狙擊子彈削去了三分之一的腦袋上,那嘴裏還死死地咬着那支剛點燃的香煙,現在煙頭震掉了一截,正將熄未熄。
“沒死……沒死……三哥抽煙……抽煙……”關鵠卿顫抖地伸出手,顫抖地接觸到屍體冰涼的手,將那早已不靈光的打火機拿在手上,顫抖地打了幾下,微弱的火苗在風中一次又一次熄滅,試圖點燃屍體嘴邊的那根香煙。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將那根香煙點燃,一隻手猛地卡進他的後頸,驟然發力將他整個人從燕三的屍體上拉了出來,他的脖子被勒得通紅,窒息的感覺充斥着胸臆,關鵠卿瞳孔驟然收縮,瘋狂地掙紮起來。
“三哥!三哥!別拉我!我不走!三哥還沒走呢!三哥煙滅了,煙滅了啊!”
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一隻強健有力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關鵠卿的臉上,巨大的力量讓他整個人在地上橫着滾了幾圈,鼻樑骨似是已經斷了,就連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模糊的視線中,那向自己揮拳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再次掐着他的領口將其提起來,用盡全力的吼聲在耳畔響起,彷彿是要炸裂一切的驚雷:
“關鵠卿!燕三死了!死了!!他媽的死了!我們要走,現在就要走,再不走我們也會死,整個六師都會他媽的完蛋!死絕!你他媽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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