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夜寒逢客至
西苑。
江笠讀完一卷關於蕪地堡歷史的書卷,眼見窗外天色暗沉,萬籟俱寂,便起身準備就寢。
他邊往床榻走去,邊琢磨着蕪地堡的情況。
看來別立天跟別夫人對江輕舟是真心愛護的。沒想到江輕舟還有這種福氣!
更沒想到的是,江輕舟跟別蜂起居然還有段指腹為婚的往事。今日別夫人向他說起這事,真是沒嚇他一跳。
他自然是立刻找了託詞婉拒了。
南方講究含而不露,以為陰陽調和才是大道。男子間□□有是有,只是難免要叫人輕看一等。只有男妾,沒有男妻。過去他與桂臣雪心意相通時,對彼此心意也是從未說破。
素聞北方對風花雪月,男歡女愛一事十分寬容。寡婦再嫁,夫妻和離,男子結親皆是常事。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堡內對他與別蜂起的婚事竟是十分看好。
江笠好笑地搖了搖頭。他如今既投生為北漠人,今後就得試着以北漠思維考慮事情,免得被人看出破綻。
正準備寬衣,忽然燭台火光一閃,一道寒風從脖頸后肅然驚掠!
江笠警覺回頭,便被身後來人一下捂嘴撲倒。二人雙雙摔進被褥中。
別蜂起?
這小子事可真多。
江笠面無表情地望着上方的邪魅青年。
別蜂起咧嘴一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他這回連罩面偽裝都沒有,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壓制了江笠。
從他這個角度看,就見江笠神色泰然從容,燭火映襯得他面如冠玉,肌膚瑩白,格外的具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
別蜂起的心臟驟然急跳了起來。
屋內動靜引來巡邏侍衛注意,一個侍衛隔着門低聲詢問道:“江公子,怎麼了?”江公子文秀柔弱,別是哪裏磕着摔着了。
“讓他走,否則我撕了你的衣服——別以為我不敢。”別蜂起湊近江笠臉頰,說話間溫熱鼻息拂過江笠耳畔,氣氛說不出的旖旎親昵。
江笠點了點頭,盯着捂着自己的手。
別蜂起得意地將手移開。
江笠“呸呸呸”狂拭自己嘴唇,間或“咳咳咳”地咳嗽幾聲。
別蜂起:“……”
人生第一次被嫌棄。
江笠看了別蜂起一眼,朝門外侍衛揚聲道:“多謝了,這邊無事,你退下吧。”
“是。”巡邏隊的聲音漸漸遠去。
“可以放開我了吧。”江笠蹙眉道。
他倒不是怕了別蜂起的威脅。只是初來乍到,他不想跟人少主鬧太僵。無論他是否無辜,都難免給人留下個不好的印象。
見江笠對自己如此嫌棄,別蜂起莫名的十分不痛快起來。
“碰你怎麼了,老子就要碰你!我碰!我碰!我碰!看你能怎麼樣!”說著還兇巴巴地撩了把江笠的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
該死的小書生,不給他碰是嗎?好,他明天就去答應他爹的要求。等兩人成了親,他天天碰他,夜夜睡他,他看他敢怎麼樣!
江笠不知別蜂起心中所想,只覺別二少爺十年不見,還是幼稚鬼一個。
想當年,別蜂起於比斗擂台上敗給他后,還總是守在他家門口,或等在他必經的路上,要跟他一決高下。因為每次都有進步,怎麼揍都不死心,他都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連他父親關了門后都忍不住讚歎別蜂起毅力過人,潛力巨大。後來,煩不勝煩之下,他隨口應承了別蜂起十年再戰之約,總算把他趕走。
沒想到十年之後,二人卻是以這番面目再見。真是造化弄人!
“好了,二少爺有何貴幹,不妨坐起來說話。”
別蜂起故意使壞:“有種你推我起來啊!”
他看江笠病蔫蔫的,三不五時咳嗽幾聲,哪有什麼力氣推他?說到最後還得求他!
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想欺負一下這個小書生。
正想着,窗外忽然一陣夜風刮過,案頭幾座燭台應聲熄滅。
屋裏當即陷入一片黑暗。
耳邊只聽得窗外寒風呼呼搖晃窗欞,蟲聲稀疏。
別蜂起就感覺身下人渾身猛地一僵,呼吸急促起來。
“你怎麼了?”別蜂起奇怪地看向江笠。
這小子病怏怏的,別是犯病吧?
正作勢要起身,冷不防被江笠一把拽住,翻身壓在身下!
背脊硌響床板。
別蜂起腦中“嗡”的一聲炸響。
……
這讀書的‘聖人’,倒是比大哥還心急呢!
如狼似虎啊!大哥可要小心了!
……
黑暗中,別蜂起聽見自己響亮地咽了口口水,乾巴巴地問道:“小書生,你想幹嘛?”
“別走。”
江笠緊緊抓住他的手,將臉埋在他胸口。
別蜂起張了張嘴,話未出口,臉先紅透。
……在過去的十年,別蜂起承受並戰勝過常人難以想像的黑暗及死寂。但再暗再靜的山澗深谷,也從未能如同此刻這般使他緊張。
西苑屋內一片暗沉無光,靜得讓他渾身的不自在。
暖煦煦的地龍燒得人心頭惴惴,屋內熱度節節攀升,便連窗外漏進的幾縷月華也跟着莫名地曖昧起來。
“你,你想怎樣?”別蜂起眼瞪着頭頂床帳,惡狠狠地咬牙道,“我是看你年紀小才一直讓着你,別以為我不敢打你啊!”
半晌等不到江笠回應,別蜂起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小書生難道生病了?
這樣一想,他下意識掐住江笠手腕,分出一絲玄力暗暗探視江笠的臟腑。
咦——?!
江笠做了幾次深呼吸,勉強鎮定下心神。根本無暇理會別蜂起的驚異。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然而目光茫然無焦距。他好像又回到幼年,驟然的黑暗喚醒他心底那段恐怖的經歷。就像溺水者緊抓住橫木求生,他虛弱地對別蜂起懇求道:“幫我點個蠟燭吧。”
別蜂起一愣,繼而難以置信地笑起來:“你不是怕黑吧?”
這小子驚馬山匪不怕,刀劍血腥不怕,威逼驚嚇不怕,那麼淡定一個人,居然怕黑?!
江笠緊緊地一閉眼睛。
別蜂起本想趁機嘲笑江笠幾句,卻見江笠面色慘白得過分,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心中便有些不忍。
算了,今天就不乘人之危了。
別蜂起起身要去點燈。
手被江笠一把攥住。
“怎麼了?”
江笠輕輕打了個寒戰:“牽着我的手。”
別蜂起凝視了江笠半息,忽然大步上前,將江笠攔腰抱起來。
“別怕!我在呢!”
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江笠無助地靠在他懷裏,木然地“嗯”了一聲。
別蜂起單手托着江笠,也不去找火摺子,右手往燭枱燈芯上一拂。
數十根火苗“呲拉”竄起,燒得整個屋子亮如白晝。
“沒事了。”別蜂起溫柔地注視着懷裏的少年。沒想到這小書生還有這麼柔軟的一面,倒是挺可愛的!
在一片溫暖又明亮的氛圍中,江笠慢慢睜開眼睛。
然後,他毫不留戀地推開別蜂起。
腳踏實地后,他先是長長吁出一口氣,一顆心還在胸腔里怦怦大跳,臉上卻已經恢復從容。
若無其事地拍拍衣袍,他一指對面木凳,對目瞪口呆的別蜂起說道:“請坐。說吧,深夜前來,有何貴幹?”
別蜂起隼眼一瞪:“你剛才不是這樣的……”
江笠淡然一笑,彷彿很羞愧似的擺擺手:“見笑,見笑!”
這書生!
是不是白眼狼不知道,但可以確定,一定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別蜂起又好氣又好笑,只能狠狠地往旁邊一坐。
他本就是靈光一閃,跑來嚇唬嚇唬江笠,哪有什麼正經事好說?
他抬眼看江笠。
江笠正以指間輕捻狐裘絨毛。別蜂起見他一舉一動之間,頗有些雲淡風輕的嫻雅之態,十分賞心悅目。他從未見誰整理個衣服能像江笠做的這麼好看,不覺失了神。
等回過神來,登時尷尬得他想大發雷霆。
他無話找話道:“你體內怎麼有骨冷黑氣啊?得罪誰啦你?”
江笠想起方才對方窺探過自己臟腑,不動聲色道:“骨冷黑氣?”
“體內有詭氣阻滯,無法修鍊玄氣?”
“是。”
“手給我。”
江笠伸出手腕。
別蜂起將手搭在江笠脈搏上,凝神細思片刻,眉宇越皺越深。
“在經脈中潛伏太久,很難驅除啊。”
別蜂起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
江笠知道他在想辦法,故而只是安靜等待。
別蜂起停下腳步。
“想起來了!小書生,你真該慶幸能碰上我!因為驅除骨冷黑氣的法子,連我爹他們都不知道,我敢說放眼北漠,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而我卻剛好就知道一個!”
這還是他在外歷練時,一次偶然機會下在拍賣會獲得的一份古老秘方。
見江笠目光期待,別蜂起話鋒一轉,單手撐在桌子上,俯身湊近江笠,勾唇邪笑道:“不過,我憑什麼告訴你?你求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