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故人報恩德
江笠此刻的心理活動是,萬萬沒想到,居然被老天爺坑了一把。
江輕舟居然是北漠高手江楓的唯一後人,自小流落在外,如今總算被蕪地堡堡主別立天找到。別立天與江楓乃是結拜兄弟,情誼深厚,江楓的後代自然要視同己出地愛護照顧。
蕪地堡是競陵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勢力,擁有氣勢恢宏的堡壘,連片肥沃的城池林苑,可謂實力雄厚。堡內上下同仇敵愾,保衛家園,十分團結和睦。這些他先前早有耳聞。
別立天夫婦膝下有兩個兒子,長子別雲端沉穩幹練,已娶妻生子,么兒別蜂起在外歷練十年,不久前剛回來。
這個別蜂起江笠倒是有些印象,十年前他曾在南北比斗會上狠狠挫敗過對方,他那時少年意氣,飛揚跋扈,揍起人來絕不手軟。後來,他還藉著對方往南方糴米之機狠狠“宰”了他一刀。
那時為了銀雁城的利益,他坑起“外地人”來真是全無壓力。在他眼中,北方只是個叫做“對手”的符號。如今看着別立天夫婦那兩張慈愛的臉,蕪地堡眾人眼底由衷的善良喜悅,江笠一時竟無法適應。
好在他雖玄力不復,容貌更改,到底還有精湛的演技。三言兩語之間,就把一個溫柔敦厚,知恩圖報的讀書人演繹得十成十。把眾人欣慰得一塌糊塗。
大長老感慨地拍拍江笠肩膀:“孩子,你父親是北漠的英雄,你也不能落後啊!我們都受過你父親的恩惠,便都是你的家人,千萬莫要跟我等生分!”
江笠謙和道:“是,小子謹記教誨!”
二長老老淚縱橫:“江兄在天有靈,見輕舟如此人才,定當欣慰!”
“江家有后,江家有后!”眾人不甚歡喜。
便連門外的婢女們也不住往屋裏張望,為英烈之後生的如此俊秀而心花怒放。
別夫人身穿一襲水綠襖裙,外罩金錦繡衣,手上捻一串沉香念珠。
她常年禮佛,笑起來十分慈眉善目。
她拉着江笠的手噓寒問暖道:“好孩子,以後這裏便是你的家,雲姨跟大家都是你的親人,有何需要直說便是。”
江笠不勝惶恐地喏喏應了,又是感激又是感動。
“真是個好孩子!”眾人無不交口稱讚。
“溫潤如玉,俊秀斯文,當如此子啊!”
“好!好!好!”
江笠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接受着左一句右一句噓寒問暖,臉上始終一副恩義如天地,受之有愧的感動神情。
別夫人見他身子羸弱,又是這麼懂事,更是心疼無比。
她拉着江笠細細說起江父往昔的英雄事迹,眾人聽了都不甚唏噓,紛紛落下淚來。
江笠站在眾人中間,不斷被投以熱忱親切的目光,他也不煩躁,始終保持着謙遜溫和的笑容。說到深情之處,還能陪着別人一起落下淚來。
“是了,還有一件事情……”別夫人慾言又止。
別堡主是個猿臂蜂腰,滿臉絡腮鬍的中年漢子。他聲如洪鐘地搶道:“小舟剛回來,先不說這個!”他朝自家夫人打了個眼色,打哈哈道,“不如先熟悉一下蕪地堡的環境,我讓人帶你到處走走,認識認識!”
別夫人聞弦知雅意,把雲鬢上的珠釵點得嘩啦響:“對對對,先熟悉一下環境!——不如就讓小起帶你周圍走走吧!”
小起便是她那小兒子別蜂起。
江笠在別家夫婦二人臉上梭巡一圈,不動聲色地應承道:“小子聽憑吩咐。”
別堡主招手道:“少爺回來了嗎?”
下人躬身回道:“稟堡主,少主剛回,正在屋裏休息。”
別堡主大手一揮:“讓那小子過來。”
下人為難了一下,湊近別堡主旁邊壓低聲音道:“堡主,少主好像受傷了,聽說是在後山打獵受的傷。”
別堡主暗暗吃了一驚。下人這話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自家倒霉兒子好像實力不怎麼樣,二是臭小子很不知好歹。早叮囑他近日江輕舟會來,有重要事交代,他卻偏偏選擇這個時候去打獵,更可恥的是還受了傷。難道是不滿他的安排,故意受傷拖延時間,挑釁他的權威?
別堡主思來想去,覺得這事無論如何都不該讓江笠知道,省得給江笠落下個壞印象。
由着義兄孤兒流落在外十幾年,他早已愧對先人。須知江輕舟之所以會如此病弱,皆是因為當年江楓為救他性命,疏忽妻兒所致。這些都是他的責任。昔日他與江楓義結金蘭,承諾來日共掌蕪地堡大權。如今這承諾自然要應在後輩身上。但江輕舟初來乍到,一沒玄力二沒人脈,他擔心他手不狠站不穩,所以思來想去,只有把他徹底變成“自己人”才行。
所以無論臭小子如何反對,這親一定要結成!
如此下定決心,別堡主便喚來下人,領江笠先回房休息,自己則拉着愛妻嘀咕謀划起來。
這邊別蜂起回了屋,除去一身山匪行頭,換上錦緞長褂,又是一派威風凜凜的少堡主派頭。
大冬天的,他赤裸着臂膀,大馬金刀地坐在梨木椅上,一邊由着大夫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回想與江笠的交手。
原來用離魂草還有這個目的,鹿虎獸嗎,是想趕盡殺絕?這書生的心可真毒啊!
這書生就跟九子山山谷長的辣子椒,吃起來又辣又嗆,差點讓他把小命都搭上,但實在很有些意思,足以使他回味無窮。
別蜂起又想起前番把人摟懷裏的情景,嘴角不覺揚起。
江輕舟是清俊的相貌,低眉順眼時,纖長的睫毛撲灑下一道濃秀的陰影,看起來很是動人。可惜面容蒼白,又常年埋沒在鄉村野外,平白辜負了一副好相貌。
北方人大多陽剛魁梧,亦以此作為評定美人的標準。但別蜂起是個例外。他就喜歡江笠這樣的。
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江笠的時候,除了暗暗驚疑江笠相貌與自己那位老對手相似以外,其實心裏還是很滿意的。他那隨從不知他心思還安慰他,純屬多此一舉。但是光有相貌也不行,他可不喜歡小綿羊。
後來他見江笠狡猾如狐,對人十足心狠手辣,實在很對自己的胃口,心裏便暗暗歡喜。回來后他在屋裏琢磨了半天,又攬鏡自照,就見銅鏡里映出個絕世美男子,這美男子還忠誠體貼,身強體健,身家豐厚,對方應該也會滿意。
不過父親說的那事絕不能輕易答應,跟小書生做兄弟還行,做夫妻就還差些。而且他剛被小書生擺了一道,這個場子一定要先找回來!
江笠被安排在西苑一間大屋子,前有朝暉璀璨,後有亭台湖泊,舉步有青階迴廊,回顧有松竹梅蘭。屋裏佈置更是一應具備,處處用心。
地龍早早燒得火熱,一進屋便能感到暖烘烘的舒適。江笠背手在屋裏來回走了幾圈,沒了緩緩坐到窗前,那顆冷酷的心竟也有一絲動容。
他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都道人心叵測,真假撲朔,又何曾逃過他的眼睛。別立天夫婦的真誠相待,他如何看不出來?這不得不使他認真思索起接下來的去留問題。
江桂兩家的恩怨,他既答應母親,便不會再去橫生枝節。
現在他無依無靠,需要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蕪地堡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不僅能給他提供必要的生存物資,還能成為他的依仗。想要修鍊玄力,找到斬鈺,他需要借勢。
江笠決定暫時留下來做江輕舟。
又想起體內那絲詭異黑氣。要不要跟別立天等人說呢?他可以信任蕪地堡到什麼程度?
方才別立天突然中斷的話題,真是格外叫人在意呢。
別夫人口中的小起——別蜂起?
江笠不動聲色地起身離開屋子,往前邊高亭走去。
居高臨下,很輕易便將西苑一帶的院落收入眼底。
就見前頭一群人來去匆匆。
先從迴廊過去的是一個素釵布裙的丫鬟,後邊是個背着醫篋的白鬍子大夫,一個魁梧的漢子緊隨其旁,跟大夫邊走邊說話,後頭還跟着一對巡邏的侍衛。
這群人從西苑前急急走過,也沒有發現江笠驚疑的目光。
一個人無論如何偽裝,其體態,眼神,舉止習慣卻很難掩藏。
待這群人走過後,江笠攔下一個過路的僕人。
“您說的是趙大人吧?他是二少爺的侍從,剛從外邊回來,其他的小的也不清楚。”
江笠盯着那熟悉的身影凝視尋思片刻,瞬間什麼都想明白了。
原來是兵匪同道……
晚膳過後,江笠向別立天說了自己前方遭遇山匪的經歷。
只說山匪的蠻橫奸詐,他自己的絕戶計則絕口不提。
“猖狂!”別立天一拍桌子站起身,氣得鬍子倒豎。
“這些山匪真是越來越猖狂了,居然還敢跑到競陵城轄區惹事!別擔心,小舟,這事叔叔一定給你個交代!”
旁邊的別夫人也捻着佛珠嘆道:“佛祖保佑,幸好沒事!”真不敢想像,若非那山匪貪圖財物,又兼天色昏暗,山林隱蔽,被小舟僥倖逃脫,事情會變成什麼樣!
江笠笑了笑,從懷中取出那塊從“匪首”身上順來的玉佩,恭敬地遞給別立天:“此物乃小子從那山匪身上取得的,或可作為線索一用,請別叔過目。”
別立天本是義憤填膺,但當他接過玉佩一看,臉色卻瞬間大變。
“啪!”別夫人一拍扶手站起身,目瞪口呆。
別家夫婦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底看到錯愕。
這玉佩不正是——?!
“小舟,你放心,山匪的事你叔叔定會查清,你先回屋休息吧。”別夫人訕訕安撫江笠。
別立天沉着臉,一言不發,只是點頭。拳頭在背後捏地咔嚓響。
江笠順從地拱手道:“謹聽長輩安排,小子告退。”
他在衣袖下露出一絲輕笑。
他倒要看看,別家夫婦對江輕舟能有幾分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