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荷包

136.荷包

薛寶釵成親當日,賈璉公務纏身未曾親至,只提前一晚與薛蟠一同吃了杯酒,全了一場親戚情分,邢王二夫人倒是一早便帶着迎春探春姊妹倆個過去陪伴。薛家在京城中只賈家王家兩門親戚,王家又無未婚的女孩兒,王子騰夫人又是到點兒吃了席面便稱家中有事提前走了,就顯得賈家與薛家格外親密些。

兼之薛寶釵又是在榮國府出嫁,少不得就有御史聞風而動,想要參上炙手可熱的榮恩伯一本,以顯自個兒的錚錚鐵骨。要知道薛家外頭生意上雖已頹勢盡顯,賤賣了不少曾經日進斗金的旺鋪,到底幾代的積累還在,依舊是數得上的豪富人家,夏家又是生意場上的新貴,背靠夏守忠,兩家的親事辦的着實盛大,底蘊稍差些的官宦人家都未必能有這樣場面。

御史們為名,暗中推動此事的其他人則是為利。賈璉與夏守忠二人,皆為從龍之臣,乃帝王心腹,一直風傳私下裏交情也不一般,朝中內廷擋了多少人的路,如今這二人拐着彎兒的成了姻親,誰知到底有沒有犯了聖上的忌諱。即便親事為聖上首肯,他們也能言語上稍作修飾,好讓聖上明白這二人的狼子野心,到時只要能生出一絲嫌隙來,自然有人能藉機得一二青眼。

可惜這些人都低估了夏守忠的老辣程度,不曉得兩家嫁娶時的一應開銷排場,一早就到了御前,過了楊垣的眼,楊垣還嫌夏守忠小心太過。夏守忠滴水不漏,賈璉又是君子坦蕩蕩、不能為自己前程胡亂攔阻親戚終身的磊落樣子,楊垣心早就偏了,對這些胡亂攀咬污衊自己老僕忠臣的小人厭煩透頂,雷霆一怒下直接將此事壓沒了聲音。

夏守忠那邊兒還惦記着那些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人都鬆鬆筋骨,賈璉卻全不將這些放在心上,於朝政上盡忠職守,閑暇時依舊我行我素,與人交際往來時也不見什麼避忌。

如此行事的勛貴大有人在,賈母賈赦等人也不覺如何,武將那頭何家等新貴本就與賈璉交情匪淺,又懶怠理會那些算計,亦滿不在乎,只是清流中卻頗有人對其看不過眼。

林海身子剛好一些,不再於殿中閉門養病,便有素日裏交好的同僚舊友寫了信來,將這些日子京城中的風言風語一一記錄,隱晦的請他約束弟子,莫要再同宦官結交,為虎作倀,以免辱沒了讀書人的風骨。

師恩如父,林海乃是賈璉的授業恩師,平日裏對其也多有提攜點撥,若是他也如舊友勸說的這般訓斥於賈璉,確實能逼賈璉改弦易轍,言語行事多多避嫌。再不濟,只要賈璉敢違逆林海,名節上立時就會多個抹不去的污點。

舊友期盼殷殷,彷彿清流名聲只在此一舉,林海讀完卻只覺匪夷所思,還招手讓賈敏也過來讀了一回,夫妻二人面面相覷。

半晌,還是賈敏先拿帕子掩唇笑道:“這位李大人,怕是還不曉得咱們將玉兒許配給璉兒的事兒吧?竟還指望着你幫他們彈壓璉兒呢,真是好大的臉皮。”

林海挑挑眉,不甚費力的做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這回卻是沒附和賈敏的話:“一個個鼻子靈的很,只恨不能在旁人身上咬下塊肉來咽了,這麼大的事兒哪裏會不知道。不過是以己度人,當我多在意甚麼清流風骨,想讓我為了自個兒的名聲出手罷了。要是我生怕叫璉兒帶累了名聲,可不是要趕緊去信呵斥他一二,免得林家百年清名毀於一旦?”

林家的爵位三世而斬,林海只是白身,為前程苦心讀書科考、晉身官場,多年來自然而然都被歸為清流。然而於林海而言,許多清流名臣掛在口邊的所謂名節規矩根本不值一提。他科舉為官,為的就是施展抱負、庇佑家人,不與他們爭執不過是覺得同朝為官不好太過與眾不同,若是因此就以為他會為了那點子虛名斥責厭棄無甚錯誤的弟子,那確是看錯了他林某。

賈敏出身世家,陪着林海宦海浮沉多年,勾心鬥角爭名奪利之事聽得見得多了,隨即也回過味來,冷笑一聲:“什麼阿物,你出事時一個個沒個人影,只璉兒陪着我們娘們,這會兒竟還妄想咱們自家人殺自家人,當真白日做夢。不過是個親戚家的女孩兒嫁人,多個拐角親走動罷了,值當什麼。真要這樣算起來,這百年的家族大多都不必婚嫁了,只管一條繩子勒死了旁支兒孫算完。”

雖有賭氣的意思在,賈敏說的話倒也還有些許道理。開國立朝以來,世家大族多半人丁興旺、枝繁葉茂,縱使嫡支嫡房還能撐住祖宗的體面,許多偏遠支系早就與普通百姓無二,兒女嫁娶時也不甚講究,真算起來三教九流亂的很。如今只拿賈璉容薛寶釵自榮國府出嫁一事說嘴,顯然不過是藉機發作罷了。

見愛妻動了真火,林海忙握着她的手安撫,親自為她撫背順氣,含笑道:“夫人可聽過一鄉野趣聞?二人觀月,一人說明月東升西落,一人卻偏說明月是西升東落,二人吵得不可開交,鬧了一夜也無人服輸認錯,便拉扯着去了縣衙,請父母官決斷。”

林海繪聲繪色說到此處,賈敏已是掌不住笑出了聲,恨得直扯林海的袖子,罵道:“還是尚書老爺探花郎呢!就這般歪話編排人,當縣衙是甚麼地兒,感情縣令就是給咱們取樂的?”

賈敏看似頗有氣勢,手上動作卻放的極輕,林海也就笑眯眯說了下去:“縣令夜裏才叫夫人賞了鋪蓋去書房夜觀天象,一聽二人所言登時大怒,不由分說便要班頭將那說明月東升西落的人拿下去重打十板子。那鄉人便喊冤,縣令更怒,當堂斥罵,道是此人都說明月西升東落了,你竟還與他爭執一夜,不打你打誰,打得便是你。”

說完,林海自己也不禁莞爾,與賈敏依偎着溫言勸道:“鄉野傳聞雖粗糙,道理卻是通的。你我既然心裏明白,又何必為不相干的人動怒?若是依了他們,頂好人人都是聖人,無情無欲,才便宜他們行事。你我只管好生保養了身子,日後看着玉兒出嫁、樟哥兒娶親,做一對頂頂明白道理的老太爺老太太,豈不美哉?”

賈敏先還有些彆扭,等林海滿是憧憬的說起往後的日子,不禁就露出一絲淺笑,垂着眼點了點頭,還小聲說要林海保重身子,以後親自給孫兒外孫啟蒙。林海連連應聲,若非賈敏攔着,怕是能當場列個書單出來。

夫妻兩個又說了會兒貼心話,便請宮人叫了黛玉過來,將事情同黛玉細細說明。畢竟她及笄后便要嫁與賈璉為妻,與他一同經歷這些官場風浪,支撐家業,上頭婆母又是個糊塗人,並不能教她什麼。這官場上的彎彎繞提前琢磨明白了,他們才能對小夫妻兩個略放心些。

黛玉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僅不似賈敏暗暗擔憂的那般露出什麼不滿來,反而還淺笑着眨了眨眼睛,同他們撒起嬌來:“娘怎的這樣看我?難道是怕咱們家書本子太多,把我讀傻了不成?”

賈敏還未說話,林海先有些不樂,哼了一聲反問道:“你娘一片慈母心腸,小丫頭當真不知好歹。前兒你還抱着李義山的詩同你弟弟唏噓半天,誰曉得是不是真箇兒讀壞了?”

黛玉自小見多了父母的恩愛甜蜜,便是這幾個月來林海賈敏兩個變本加厲,她也不以為意,甚至偶爾夜深時還會偷偷想起賈璉。她爹爹這般疼愛娘親,兒子女兒統要靠後,不知日後她的夫君可會如此。想着想着,黛玉往往便羞紅了臉,摟着枕邊的木匣子安眠到天亮。

這會兒林海又護着賈敏不理會她的嬌嗔之言,黛玉也只皺了下鼻子,說起自己對此事的看法:“雖不是多親近的關係,可薛家姨太太同二舅母是嫡親姐妹,薛家又合家借住了這麼多年,聽說自家的宅院破爛不成樣子,薛姐姐嫁期近,他讓薛家留在榮府里辦親事也是人情倫理,並沒什麼不妥的。”

黛玉話還沒說完,林海耳朵里就只剩了那個“他”字,一口氣就梗在了胸口,險些脫口而出質問女兒是哪個“他”,卻被賈敏狠狠擰在小臂上沒了聲音,仍舊是一副慈父的模樣洗耳恭聽。

“再說便是有甚不妥,他將諸事都擺在明處,自是坦蕩磊落。細想起來,都是一樣忠君的老人了,多少年一同忠心侍奉,總有點香火情,若是當真連點面上情分都沒有,未免也太過奇怪了些。退一萬步說,即便做錯了,這臣子哪兒能不犯錯呢?沒點左性、不出點子錯漏,那不成了聖人了?”

一個臣子克己守禮如同聖人,那才真是抄家滅族都不可惜。

黛玉說完,也不知是不是提及賈璉的次數太多了些,臉頰頗有些發熱,便藉著吃茶潤喉低了頭不再說話,林海與賈敏兩個卻是相視一笑。一早便知黛玉聰慧,卻沒想到她果真善察人心,養女若此,他們既是自豪又是不舍。

林海還想順便再與黛玉說些朝局糾紛,賈敏卻看出了女兒的羞意,出言攔了話頭,只說讓黛玉陪她去外頭走走,便將林海獨自留在了內殿,由黛玉扶着走了。林海留之不及,又不能說愛妻嬌女什麼,只能遷怒賈璉,暗恨自己許嫁女兒太早,便宜了那臭小子,又恨賈璉不要臉面,老大年紀竟真敢娶他的愛女。

賈敏方才攔着林海不許他說話,由黛玉扶着走到小花園裏后,自己卻是忍不住出言打趣女兒一二。

裝作臨水賞花的模樣讓宮人們都退的遠了些,賈敏便端詳着隔岸的一盆盆金菊含笑問道:“你方才說的是哪個他,我竟不知道呢。你同我說說,他,是哪個?”

黛玉心裏正轉着幾句詠菊的詩句,頗覺心氣遼闊,不妨賈敏突然發問,臉色頓時通紅,訥訥不敢言語,只低着頭擺弄衣帶荷包,再不肯同賈敏對視。

這樣的小女兒羞態,着實令賈敏忍俊不禁,不由露出一個極為慈愛的笑,故意揶揄她:“往日裏璉二哥哥叫的那樣順口,如今果然是大了,也曉得不好意思了。若不然,我還當你連個隻言片語也不肯回璉兒,是不中意呢。你也莫要再扯你那荷包,那不也是他送來的?”

賈璉奉旨回京走得匆忙,走後卻隔三差五就請人送信過來別宮,有一封給林海賈敏問安的,就必定有一封請黛玉親啟的。兩人親事已定,林海與賈敏也樂得他們親近,權當做沒瞧見一般,任由他們書信往來。

可賈璉送來的信又厚又多,黛玉卻總不見迴音,賈敏再是知道女孩兒家麵皮薄,也難免暗中猜測女兒的心思,又怕她寒了賈璉的心,日後添了嫌隙夫妻不協,這才避着人問一回。

黛玉連玉白的脖頸都羞紅了,叫火星兒燙着了一般撒開手,跺腳嗔道:“有甚好回呢,不過是些胡亂抄的詩啊詞的,沒甚好回。”

當初她瞧着賈璉,就如書中的兄長那般正經可靠,誰知道私下是那樣人呢。上朝帶的熏爐放錯了香,可見沒有妻子就是不行,廚子做的點心有些蘇州風味日後讓她也嘗嘗,哪一日穿了什麼衣裳遇着什麼古怪事,零零碎碎什麼都要寫給她知曉,還總有許多歪話,可讓她怎麼回呢?

更不用說最近每每變本加厲,又說自個兒不會作詩,詩詞上十竅通了九竅,又硬要把自己作的詩同應景的名家大作一起寄了來要她教,當她是什麼人了。黛玉一個字兒都懶得寫給他,只把他的信鎖進木匣子裏就算了。

賈敏見女兒這口是心非的模樣,心裏笑的直打跌,都有些盼着林樟快些長大,也來上這麼一回,嘴上卻還要淡然的教上這傻丫頭一回:“不回便不回吧,只是璉兒可憐見的,旁的男兒都是收荷包戴,獨他還要巴巴兒送了精巧荷包來,你就只當可憐可憐他,胡亂做個給他也就是了。我瞧着都怪不忍心的。”

黛玉不說話,賈敏便知她是應了。果然三日後京中又有信到,回信時賈璉的小廝便歡天喜地的捧了個匣子走了。

又過幾月,林海的身子終於將養的七七八八,上折請歸,林家四口終於坐車回到了久違的府邸。府門上已經更換了牌匾,御筆親書忠正伯府幾字燁燁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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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璉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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