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琉璃

春日多雨。

淅淅瀝瀝地春雨從天而降,雨絲里裹着些許地氣回歸的暖濕潮潤。

太監開道,禁軍護衛,一頂黃羅傘蓋的鑾轎停在了大理寺的詔獄跟前。

宮女們掀起轎簾,嬤嬤們上前搭手。

從轎子裏探出一隻纖纖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無瑕疵,細膩光滑,柔若無骨似的。

只看這隻手,便知道轎子裏出來的定然是個絕色佳人。

這位絕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陳琉璃。

——人人都說,陳琉璃好命。

甚至連陳太后自己也是這樣認為。

當初從翰林之女成為端王側妃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正當盛年的文帝竟會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還無任何子嗣。

於是,當時還只是個閑散王爺的端王,毫無疑問地成為了皇太子。

陳琉璃也從側妃成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間還順順利利地生了個兒子。

當時東宮之中,太子妃雖成親兩年,卻依舊沒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幾位嬪妾,只有林良媛跟蘇奉儀還爭點兒氣,各生了一個女兒。

這個男孩兒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處的東風,助力着太子順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陳琉璃也順理成章地被封為貴妃。

據說皇帝極為寵愛當時的陳貴妃跟小太子,畢竟,偌大後宮,佳麗三千,只貴妃的肚子裏生出了這一根獨苗。

當時有傳言說,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認在自己的名下。

畢竟皇后的娘家鄭氏,乃滎陽大族,實力雄厚,朝中門生故舊眾多,按理說在這種勢力懸殊的情形下,皇后要親自撫養小太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不僅理所當然,而且是輕而易舉。

陳琉璃的父親只是個區區的翰林學士,族人凋零,無權無勢,而且陳翰林也早在她嫁給端王的時候就已經亡故了。

按理說在這種情形下,皇后碾壓琉璃,猶如捻死一隻螞蟻,陳琉璃沒有任何的資本跟皇後娘娘爭。

偏偏因為武帝素來寵愛琉璃,不免讓後宮許多沾不到雨露的嬪妃們們暗中眼紅,時不時地咬牙切齒痛恨。

眾人覺着陳貴妃一定是有什麼狐媚的法子,才能獨得皇帝寵幸並生了兒子……不然,為什麼武帝也曾寵幸過別人,別人卻沒陳貴妃那樣好的運氣?莫說是兒子,連個公主都生不出來。

所以在皇后想認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時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戲,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領了過去,順勢也好滅滅陳琉璃的氣焰。

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傳言沸沸揚揚地在後宮裏傳了三個月,皇太子朱儆卻始終還好端端地在陳貴妃的熙慶宮裏。

後宮三千佳麗們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測,也許,是鄭皇后寬容慈愛,沒有動過要搶皇太子的心,他們聽說的那些不過是傳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為皇上寵愛貴妃,不捨得看貴妃失去兒子傷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罷了。

如果是後者,這當然是因為陳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緣故,那個女人看着楚楚可憐猶如盛世白蓮,其實一定是個深藏不露大有心機的人,不然為什麼連家族勢力如此雄厚的皇後娘娘都鬥不過她?

嫉妒,痛恨,蛾眉謠諑,眾說紛紜之下,陳琉璃幾乎成了眾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陳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運氣特別好罷了。

但如今,陳太后覺着,自己的好運氣,彷彿到了頭。

***

兩年前,皇后鄭氏因多病無子,主動上表辭去鳳位,在內宮的廣恩殿內閉門靜修。

武帝立刻將當時還是皇貴妃的陳琉璃冊封為正宮皇后。

琉璃不費吹灰之力,安安穩穩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後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獵中突然摔下馬兒。

搶救不成,龍馭賓天後,皇後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歲,就在母后的攙扶牽引下,開始學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傷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對於前朝朝政等等一竅不通,起初自然忙亂慌張的不成模樣。

幸而皇帝雖然駕崩,卻留下了極為得力的輔臣——內閣首輔范垣范大人為首的眾位顧命大臣。

對於范垣,其實……琉璃並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極為熟悉。

因為那是她曾經叫過“師兄”的人。

可問題也很快出現了。

自從范垣擔任了顧命大臣、輔佐小皇帝之後,異樣的聲音開始出現在琉璃的耳畔出現。

他們說: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訓斥陛下。”

“范垣把持內閣,隻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當留意才是。”

甚至還有說:“范垣淫/亂宮闈,奸/淫宮女……”

“范垣……”

本來琉璃是不信這些話的。

但是所謂“三人成虎”,時候一長,她幾乎也分不清這些話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無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沒有行禮,兩隻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舊冷冽,且更添了幾分深邃,裏頭深埋秘藏着不知什麼,幽幽生光。

這讓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親口哭訴,說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後,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話,心慌的整夜沒睡好,總是夢見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惡煞,意圖不軌。

後來……稀里糊塗的,不知就怎麼答應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議。

他們齊心協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羅織了些罪名,終於歡天喜地如願以償地把范垣關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錯誤。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陳沖冒死跟她吐露實情,原來這些朝臣早看不慣小皇帝給范垣擺弄,又覺着陳琉璃是個婦人,優柔寡斷,無法掌穩社稷,所以他們一邊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邊緊鑼密鼓地請遠在南邊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繼承皇位。

陳沖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厲,一旦他進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運氣”,又哪裏會想到什麼好法子?

幸而……她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幫自己。

咦……為什麼要用一個“再”呢?

***

琉璃喜歡下雨,也喜歡下雪,從少女時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沒改過這種心境,覺着四時天氣,各有各的好處。

但今日,春雨掠過黃羅傘蓋,有些許撲在手上臉上,濕濕冷冷地,有些難受。

皇太后親臨,詔獄一應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頭。

琉璃邁步入內,走過狹長黑暗的甬道,看見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卻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見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見面的那天。

當初她還只是個嬌養閨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親陳翰林領着一名樣貌英俊氣質陰鬱的少年進來。

父親說他叫范垣。

那會兒,范垣還是個眼神冷冽暗藏戒備,少言寡語看似內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樸素,渾身上下透着“不好相處”的氣息。

陳翰林卻盛讚范垣並非池中物,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

琉璃叫范垣“師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後,還沒完全把這稱呼改過來,但凡提起,總是以“師兄”稱呼。

當時范垣已經出仕。

再後來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為太子侍讀,開始出入東宮。

那會兒陳翰林早就亡故,陳氏族人稀少,聽說能見到范垣后,琉璃還很高興,覺着終於能看見一個“親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師兄”的時候,他冷漠而不悅地提醒:“娘娘該改一改這稱呼了。”

琉璃難過了很久,從此卻也按照他所說的,但凡見面,就客氣而恭敬地稱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雲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從端王到太子,又從太子到皇帝一樣。

范垣也逐步從一個一窮二白的新科狀元,到太子侍讀,再到入主內閣。

在太子朱儆四歲的時候,先前的首輔大人程達京因病告老,范垣成為首輔。

那會兒琉璃已經很久沒跟他照面過了,也從不關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裏還是暗自為他高興的。

直到聽說武帝遺旨指他為顧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後卻又無端地心安。

雖然范垣總是對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沒有交際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總是不能忘記,那個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現在陳府後院裏的那個眼神冷冽的少年。

當時別人都說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處,但琉璃看着他,心裏卻有一種類似憐憫的感覺。

那會兒春雨打濕了少年的髮鬢跟眉睫,琉璃覺着,他像極了先前自己從路邊撿回來的那隻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濕了毛,又冷又怕的發著抖,看見她靠近,卻仍倔強而戒備地步步倒退,汪汪亂叫。

可到最後,卻終於領會了她的善意,十分溫順地趴在她的懷裏,撒嬌打滾,歡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圓兒”的小狗,不知會不會跳起來掐死她。

牢房裏太過陰冷,又有一種類似鐵鏽的血腥氣瀰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肅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發抖。

若是為她自己,或許不必這樣屈尊降貴的親自來求,但她不是一個人,還有才四歲的儆兒。

她犯了個致命的錯誤,生生把自己跟儆兒推到懸崖邊沿,如今已無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這個人,是唯一救贖。

琉璃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柔聲喚道:“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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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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