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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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琉璃所乘的那輛馬車離京城越來越遠的時候,京郊十里高嶺上,有一人手牽白馬,凝目望着馬車揚塵,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鄭宰思仍是無法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從這一刻起,他終於跟心底那個笑容純真而明媚的女孩子……一刀兩斷了。

多少年了,她早就不再是原先的陳琉璃,可對鄭宰思而言,他,卻仍是那個陰冷的冬夜,縮在巷子角落裏半醉將死的有家難歸的浪子。

他一直都在等待着那個丫頭的回眸一笑,然而兜轉來去,她卻終究只屬於別的男人,他始終一點機會都得不到。

直到馬車消失在眼前,鄭宰思才轉身,躑躅地牽着馬兒往回。

也許他該欣慰,他雖得不到一個女子,卻得到了常人望塵莫及的權柄。他所有的不僅是現在,還有那個人交付給他的,錦繡而不可限量的將來。

***

關於琉璃跟范家兩個孩子的憑空消失,京內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范垣並沒有死,暗中把嬌妻愛子接了出京,逍遙天下去了。

也有人說,范夫人因為思念過度得了重病,一命嗚呼。還有人說琉璃並不是病死,而是他們一家子都給皇帝暗中“滅口”了。

稀奇古怪,諸如此類。

這件事在京內沸沸揚揚地傳了半個多月才消停,並沒有人格外留意,吏部尚書鄭宰思同幾個親信隨從悄然離京,不知何往。

又過了月余,鄭宰思回京后,換了朝服進宮。

御書房裏,皇帝正在親閱奏摺,沒了范垣在跟前,也少了許多的指手畫腳,徐廉是個謹慎老成的人,行事多會順從皇帝,雖偶有不同意見,卻極少出聲反駁。

朱儆覺着舒心,就像是原先縮在巢里的雛鳥,原先只能乖乖地獃著,等老鳥把捉到的食物塞到嘴裏,老鳥給喂什麼就吃什麼,極少有挑食的機會。

現在,他的羽翼豐滿,可以肆意翱翔,隨心所欲,要“吃”什麼就“吃”什麼,葷腥不忌。

但極度的舒心之餘,又似少了些什麼,偶爾心裏會覺着空落落的,下意識盼着有人在耳畔指點:“皇上,不可操之過急。”或者“皇上,如此行事大為不當。”

當初深惡痛絕的那些絮絮叨叨地言語,不經意里會在耳畔出現,每當這時候,朱儆都會歪頭看一看,以為那個人還在身旁,一臉清正肅然地凝視着他,似在挑自己的錯兒,剎那間讓朱儆的腰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幾分,生恐看見對方責備的眼神。

但是不可能了,那個人,永遠都不可能再在身邊了。

就如同他深深眷顧的母后,始終是再也不可能如她說過的那樣“長長久久陪伴身邊”了。

微微走神。

直到看見鄭宰思進門,朱儆才恍若無事地垂了眼皮。

“有消息了嗎?”朱儆問道。

鄭宰思跪地:“請皇上恕罪。”

朱儆蹙眉看向鄭宰思:“還是沒有消息?”

鄭宰思道:“臣去了蘇杭一帶,仔細偵尋,並沒有夫人等的線索。”

殿內沉默,半晌,朱儆才說道:“如果是她一個人行事,決不至於如此縝密,無懈可擊似的……一定是他。”

說到“他”,語氣微微重了些。

鄭宰思當然知道朱儆指的是誰,道:“皇上覺着他沒有死?”

朱儆站起身來,他走到桌邊,望着鄭宰思道:“朕原本就在懷疑,只是……上次純兒病重他卻並沒有現身,所以才放鬆了警惕。如今看來,不過仍是他故布疑陣罷了,哼,他還真狠得下心,純兒病的那個樣了,他居然還能穩坐釣魚台。”

鄭宰思擰眉:“是不是要通緝,或者命人暗中搜尋捉拿?”

朱儆並沒有回答,只是來回踱了幾次步。

鄭宰思又等了半天,朱儆才說道:“不用了。”

這個答案,出乎意外。

像是要解決他的疑問。朱儆道:“他藏的這樣深,等閑是找不到的。另外……罷了,朕也不想再計較了。”

說著他揮了揮手,手勢很輕,語聲卻重若千鈞。

殿外陳沖道:“皇上,永福宮那裏說小皇子啼哭不止。”

朱儆聽了這話,便邁步出門,徑直往永福宮而去。

還未進門,就聽見小孩子厲聲啼哭,朱儆匆匆進內,卻見乳母嬤嬤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正百般哄勸卻無效。

朱儆忙走到前,親自將小孩子接了過來。

不知為何,才入了朱儆懷中,那哭的滿面漲紅的小傢伙,竟緩緩停止了啼哭,含淚的兩隻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朱儆對上小孩子無知無邪的雙眼,不知為何,竟想起了當初的自己。

這孩子年幼,不管鬧得多厲害,只要給他抱住,就會立刻安靜下來。

記得琉璃說過,當初的儆兒,也是鬧脾氣鬧得厲害,只是要給琉璃抱着才肯乖乖入睡。

想來這孩子的脾氣是隨自己的。

但是,他自己卻永遠都回不去靠在母親身邊無憂無慮的時光了。

突然又想起那天,琉璃病重,他同鄭宰思去范府探望時候,琉璃所說的話。

自從知道範府人去樓空后,他自然是震怒非常。

因為他深知這背後一定跟范垣脫不了干係。也就是說,范垣並沒有死,只是在暗地裏謀划這些。

但是在盛怒之後,他迅速的冷靜下來。

范垣昔日的苦心教導,其實並沒有白費。

先前有關范垣的種種流言遍地漫天,比如范垣身死之事,也傳的極盛,卻無人破除,可見范垣是鐵了心的死遁。

那就是說,范垣不會再回來了。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其實,就算沒有琉璃這回事,漸漸長大的朱儆,也未必會容得下范垣。

最好的法子,是不再出現。

不愧是他的老師,很知道他的心意。

想來,當初跟南安王的和談,也早在范垣的意料之中了。

不然,在南安王跟皇帝密使的兩面夾擊中,范垣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可是……逐漸冷靜下來的朱儆,卻沒有了惱怒,相反,暗暗地竟鬆了口氣。

范垣沒有死。

他不用太過愧疚。

而母后也不必再去跟他賠什麼禮了。

如今,就算不為別的着想,只想想他的母后……縱然是不在他跟前了,至少,要讓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

就如那次明澈跟他說過的。

母后雖不在身邊了,但至少母后還在。

這就是最重要的。

懷中的小皇子突然向著他破涕為笑,揮舞着嫩嫩的小手。

朱儆望着小孩子的笑容,心裏突然生出了一點惋惜:自己的孩子,母后……卻沒有親自抱一抱,沒有三代同堂,實在是有些遺憾的。

***

秋去冬來,復又到春暖開花的時候。

太湖畔桃李爭春,簇簇緋紅,猶如紅霞一片,點綴的山河格外婀娜秀麗。

湖上有打漁人家,時不時揚手撒網,又有漁歌晚唱,裊裊悠揚,別有一番韻味。

黿頭渚的廣福庵中,徐徐走出一堆人,為首一個,卻是位極俊美威嚴的青年公子,長身玉立,手持一柄泥金摺扇。

此人生得鳳眸龍睛,器宇非凡,只是眉宇之間彷彿含有一絲憂慮,出了庵門,便放眼四顧,似乎是在找什麼人。

這青年不是別人,卻正是皇帝朱儆。

在朱儆身後,一名老者微微躬身道:“公子,香也燒了,您的心意菩薩自然會領會。如今時候不早,咱們還是回客棧吧,明兒一早還要動身回京呢。”

這說話的老者,頭髮花白,精神還算好,下頜無須,卻是喬裝改扮了的陳沖。

朱儆垂了眼皮:“天還沒黑呢,再走一走。”

他在蘇,揚,會稽,梁溪等地走了六日,捕風捉影,一無所獲。

卻仍戀戀不捨,一路從廣福庵走到了會仙橋,站在高高地橋頂,放眼四看。

夕陽的映襯下,太湖猶如一面泛着微紅光芒的鏡子,晚風吹拂,掀起波光粼粼,猶如溶了的碎金點綴其間,溢彩流光,令人心醉神馳。

青年皇帝卻無心賞玩這絕美風光,放眼四顧,半晌,終於黯然道:“回去吧。”

一行人下橋而行,走不多時,朱儆突然若有所思地回頭。

目光所及,身後的小充山隱沒在黃昏之中,顯得寂寥幽靜。

直到這一行人緩緩消失在夜色之中,小充山隱秀山莊的觀瀾堂里,范垣扶着琉璃道:“人都走了,你也歇會兒吧。”

琉璃紅着雙眼低下頭去,鼻子發酸:“師兄,儆兒是為了找我們才來的,我、我……”

“就算是為了找你來的,這會兒你也不能再見他,這樣對他來說也才是最好的。”范垣溫聲回答。

琉璃知道他說的對,但方才望着朱儆四處找尋若有所待的模樣,實在是情難自禁,想到母子們又是兩年沒見了,潸然淚下。

范垣道:“這兩年裏他做的很好。藉著徐廉的手,不動聲色便除掉了鄭國公的勢力,照我看,再用不到兩年,連徐廉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琉璃忙擦擦淚:“徐閣老做的不是很好么?”

范垣微笑道:“我做的也很好呀,皇上為何還是容不下我呢?”

琉璃語塞。

范垣道:“作為一個帝王,他是越來越稱職了,知人善用,也有鐵腕。他這會兒雖念着對你的母子之情,但只要你現身,他自然要問到我,他的心病始終難除,……以前我還能應付,這會兒他越來越厲害,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了。”

之前范垣窺破了朱儆的用意,所以順水推舟,藉著南行一事“死遁”。

此後他隱忍不現身,一是給朱儆吃定心丸,二,則是“逼”琉璃之意。

畢竟范垣知道對琉璃來說,朱儆永遠都是她心中的第一。所以他索性藉著這個機會,讓琉璃也知道痛失所愛的滋味,也只有以他的“死”,才能讓琉璃徹底認清楚,朱儆是她的兒子,但更是一個帝王,他能對范垣下手,他日,未必不能對她,對明澈明德……

如果是強行帶走琉璃,當然是極容易的,但那樣做,只會讓琉璃心中有一個結,且更加無法割捨母子之情,但以假死的方式,“以退為進”,卻讓琉璃甘心情願地跟着他遠離朝堂跟朱儆了。

那次琉璃“病危”,一則是琉璃真的內懷憂慮外感風邪,但實際上,當日朱儆去探望時候,琉璃那種奄奄一息的樣子,卻是范垣命人暗中用了點葯所致。

一來讓琉璃說出她心中所想,二來……也是也嚇一嚇朱儆,讓小皇帝嘗嘗看得而復失的滋味。

所以此後,琉璃的病才會又好了起來。

且說琉璃聽范垣說明,想起當日以為他死了的那種滋味,早打消了跟朱儆相見的念頭,忙握着范垣的手道:“師兄,我答應你不見儆兒就是了。”

范垣笑道:“這樣才好,你不見他,也免得他再左右為難了。”

兩人說到這裏,就見明澈蹦蹦跳跳地從門外跑進來,道:“母親,弟弟們又在吵鬧了!”

范垣笑道:“快去看看吧。”

琉璃忙撇下他,自己往內而去。

琉璃在去年又生了一對雙胞孩子,卻都是男孩兒,如今才只一歲,正是鬧嚷的時候。

明澈卻並不跟着琉璃去,只遲疑着走到范垣身旁喚道:“父親。”

范垣回頭:“幹什麼?”

明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囁嚅道:“父親,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山莊出去玩啊。”

“你要玩什麼?”

“也、也不是玩,我想出去走走。”

范垣淡淡道:“你乖乖地呆在莊子裏。不許多想。”

“我不服!明德怎麼就能滿天下走動?又認識那許多有趣的人?”明澈叫嚷起來。

范垣哼了聲:“明德是男孩子。”

明澈撅起嘴,卻又不敢過分糾纏,便咕嘟着嘴退了出來。

明澈回到內堂,卻見琉璃正在哄兩個小傢伙,明澈探頭看了半晌,心想:“明德現在也越發出息,等弟弟們再長大,少不得也要跟明德一樣出去四處遊歷天下,難道只我一個要留在這莊子裏籍籍無名的終老,或者再隨便嫁個什麼人,那何其無趣?”

明澈忖度再三,便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間,把房門關上,柜子打開,裏頭卻放着個收拾妥當的小包袱。

明澈笑道:“不叫我去,我自己去,難道我偷偷地去看舅舅也不行?”

少女打定主意,便在次日清早,趁着天色未明的時候,背了小包袱,拉了自己的坐騎,偷偷出了山莊。

明澈打馬下山,往官道飛奔而去。

而在遠處的山腳下,清早趕路的一隊車駕正也緩緩往京城方向而行。

明澈遠遠地看着那幾輛車駕,笑道:“還有人比我更早?真是緣分,只不知道他們是往哪裏去的。”

她輕輕一揚馬鞭,策馬往那一行隊伍趕去,初春早晨的風冷冽清新,明澈人在馬上,快活自在的彷彿要生出雙翼,隨風而起。

遠遠地看去,白馬如流星,同那一隊護衛森嚴的隊伍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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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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