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阿飄
做一隻阿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如果讓蘇苗回答,她會說--“沒什麼感覺。”
蘇苗還記得自己當時渾渾噩噩過了七天,連自己是誰叫什麼都不知道,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遊盪,就算看到了曾經熟悉的人和事也僅僅覺得有那麼一丟丟的懷念,然後就拋到了腦後。
第七天某個時辰一到,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去一個地方,等到了之後她就看到了擺在馬路邊的那一排鮮花,和蹲在鮮花前默默流淚的父親。
那一瞬間,蘇苗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大量被她遺忘的東西灌入她的腦海,比如她是誰,她以前經歷過什麼,她是怎麼死的,又為什麼會在今天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
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醉駕的司機和魂不守舍的她相遇,最終釀成了一場悲劇,讓已經失去了配偶的父親徹底變成了孤家寡人。
蘇苗覺得,自己應該是悲傷的,但哪怕是蹲在父親面前親眼看着他的眼淚滴在地上,她仍然心如止水,就好像面前的人和自己毫無關聯。
再然後,她參加了自己的葬禮。
身為知名企業家蘇安國的獨女,又是知名學府聲名遠播的校花,她的死亡在一定範圍內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此葬禮當天,有關無關的人來了一大堆,就連娛樂記者也想來湊熱鬧,但是被蘇安國派人趕了出去。
蘇苗就在人群中如同一隻游魚靈活的穿來穿去,辨認每一個人,如果認識,她就對人家說聲謝謝,若是不認得,就直接飄過,去看下一個人。
她沒有把自己當成這場葬禮的主人公,之所以會對認識的人說謝謝,更多是因為她覺得這樣是應該的。
葬禮過後,所有人的生活重新歸回原位,蘇苗遲遲沒有等來帶她走的黑白無常,在自己家裏飄了幾天之後覺得無聊,決定去外面看看。
這一看,就過了一年多。
身為阿飄,蘇苗發現自己對時間的概念非常模糊,有的時候時間過得很慢,明明感覺過了很久,一扭頭就發現坐在身邊看書的人連姿勢都沒換;但有的時候幾天時間嗖的一下就沒了,完全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麼。
再然後,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離開這座城市,僅僅能在以自己遭遇車禍地點為圓心方圓五六十公里的範圍內活動,如果越過這個範圍就會腦子一暈,等回過神來就又回到了範圍內,屢試不爽。
蘇苗沒有見過除開自己之外別的阿飄,有的時候她甚至會想自己到底存不存在,可若是不存在,那她現在到底算什麼呢?
哲學問題是她活着的時候都想不明白的事,死了之後雖然有大把時間用來思考,但很明顯,她的腦子就不適合哲學,既然已經這樣了,那不如就這麼過,現在弄不明白的事,時間總能給自己答案。
……
這天中午,太陽正烈,為了躲避紫外線,蘇苗蹲在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樹冠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發獃。
忽然,她瞟到了街邊一家商鋪打出來的廣告,上面寫着--
【6月15日-6月20日年中大促,全場7折!快來買!買!買!!】
一個店員手裏舉着一隻喇叭招攬顧客,大聲喊着:“年中大促!7折優惠!最後一天!過時不候!”
最後一天?那今天豈不是6月20號了?
蘇苗呆了一下,從樹上晃晃悠悠的飄落到地面,頂着烈日朝某處趕去。
身為阿飄,正午的陽光對她來說就像是從頭淋到腳的開水,如果放在平時,她死也不會讓自己就這樣暴露在烈日下,但今天不同,因為6月20日是她的忌日,說不出來為什麼,她就是覺得這一天她必須待在自己出車禍的那個地方。
去年如此,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太陽太毒,等蘇苗到達那裏時已經渾身無力,像根軟麵條一樣掛在路旁的行道樹上。
兩年前,她被那輛肇事車直接懟上這棵樹當場死亡,現在樹上都還能看到當年撞擊后留下的痕迹,傷處已經形成了一塊樹癤,仔細看還能看到隱隱的暗紅色,也不知道是不是殘留的血跡。
在樹杈上掛了一會兒,她覺得恢復了些力氣,正要爬起來,忽然看到樹下站着一個奇怪的人,正仰頭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這人面色雪白,身穿長袍,看不出男女,一頭及腰長發隨便用根布條紮起來,眼睛是淺淺的棕色,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真人。
和這人對視了好幾秒,蘇苗才確定這人真的能看到自己,等發現周圍的人對這個奇怪的傢伙視若無睹之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終於碰見了第二隻阿飄。
蘇苗覺得自己有點開心,這可是她變成阿飄之後第一次擁有情緒波動,於是她決定下去和他好好地打個招呼。
可沒等她動作,那人突然露出一個笑容,問她:“你想回去嗎?”
蘇苗一愣:“回哪裏去?”
那人也不回答,直接說:“我送你回去。”
“……什麼?”
蘇苗剛要追問,忽然覺得眼前白光一閃,緊接着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耳旁的鬧鐘吵醒了蘇苗,當她睜開眼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蚊帳頂時,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裏應該是她曾經住過的寢室,而她正躺在床上。
那個怪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把她送到這兒來是什麼意思?
蘇苗剛想飄下床,就發現自己的身體非常沉,就好像上面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怎麼也飄不起來,耳旁的鬧鐘越來越激烈,吵得她恨不得把它扔出去,可惜阿飄什麼也拿不起來,只能幹着急。
突然,隔壁床傳來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
“苗苗……快把鬧鐘關掉……好吵……”
蘇苗渾身一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抬手按掉了枕頭邊的鬧鐘。
鬧鈴戛然而止。
唰的一下坐起身,蘇苗先看看周圍,再看看自己,抬起雙手在眼前來回翻看,又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臉……
熱的,軟的……活的。
眼淚毫無預兆的奪眶而出。
做阿飄兩年來堆積在心裏的情緒瞬間爆發,從見到父親的眼淚開始,那些本該讓她有感情波動的事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劃過。
蘇苗放聲大哭。
突然爆發出來的哭聲立刻嚇醒了寢室里正在睡覺的其他三個女生,三人忙不迭的爬起來,連睡出來的口水都沒來得及擦,有個人動作過大還差點滾下床,幾人紛紛伸頭出來看到底怎麼回事。
“苗苗?苗苗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你別嚇我們啊,發生什麼事了?”
“苗苗?做噩夢了還是發生什麼事了?”
蘇苗很想說話,但是強烈的感情刺激讓她除了哭什麼也做不到,渾身沒有力氣,連抬手擦眼淚都不行,只能坐在被子裏嚎,嚎的人心肝都在顫。
睡她隔壁床的簡姍珊撈開蚊帳爬到了她床上,把人摟進懷裏拍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結果等睡衣被她的眼淚浸濕了也沒見哭聲變小,最後也沒了轍。
三個女生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不敢隨意亂猜,最後有個女生小聲說:“要不……給陸文博打個電話吧?”
陸文博是蘇苗的男朋友,兩個人在上大學之前就在一起了,軍訓之前他還特意請了她們全寢室吃飯,因此她們都知道這件事,現在看她哭得撕心裂肺又什麼話都不說,因為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不敢輕易聯繫家長,找男朋友總沒錯。
簡姍珊一聽,覺得此事可行,於是說:“球球存了陸文博電話沒,你給他打……苗苗?”
她話還沒說完就感覺懷裏的人拽着自己的衣角搖頭,雖然哭聲沒停,但像是不想讓她們打電話叫人的意思。
“……你不想告訴陸文博啊?”
點頭點頭。
已經掏出手機就差撥號的女生聞聲也不知道該不該打,和室友對視之後問:“那……發短訊?”
簡姍珊還沒說話,胸前的腦袋搖得更厲害了,連帶着哭聲也高了一度,震得人腦仁都在疼。
“好好好我們不告訴他不告訴他,乖啊乖,哭吧哭吧,哭完了再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和蘇苗認識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個學期了,她們還是頭一次看到她這麼崩潰的樣子,而且是毫無預兆的在大清早來這麼一下,讓原本還昏昏欲睡的三個人清醒的不能再清醒,簡姍珊甚至連逗自己小侄兒的語氣都拿了出來也沒見她哭聲變小,一邊為自己的睡衣哀悼,一邊感嘆這姑娘嗓子真好,哭這麼久也沒見啞,說不定去參加校園歌手比賽都能拿個好成績。
蘇苗這一哭就哭了整整四十分鐘,寢室另外兩人先下床洗漱,收拾完了爬上床把渾身癱軟還哭個不停的蘇苗扶下來,安置在椅子上一左一右像照顧高位截癱患者一樣用毛巾給她擦臉,即便如此,她也沒停下。
好不容易解放了的簡姍珊脫下睡衣一擰,蘇苗哭到她衣服上的眼淚就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簡姍珊嘴角一抽,在心裏感嘆:那哭倒長城的孟姜女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