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針鋒

76.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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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深向他頷首致意:“鍾統領,別來無恙。恕傅某、咳、行動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鍾鶴早聽說他身受重傷,不能行走,可沒想到竟然傷重如斯。他原本不太相信“傅深真的殘廢了”的傳言,然而親眼所見卻由不得他不信。傅深如今這副模樣,別說是恢復成原來的樣子,看起來就連安安穩穩地活幾年都成問題。

鍾鶴眼前發黑,只覺從頭到腳都是涼的,悲痛之下,連稱呼也變了:“敬淵,你這傷……你……”

傅深聽他尾音哆哆嗦嗦,眼眶都紅了,那架勢彷彿他不是受傷,而是馬上要撒手人寰,忍不住嘴角一抽,嘆道:“多謝鍾統領關懷。真的只是腿傷,不要命。唉,重山,快去找條帕子,給鍾統領擦擦眼淚。”

鍾鶴早年間曾在原州軍效力,與傅廷忠、傅廷信是舊日相識,說起來算是傅深的半個長輩。可惜後來傅深接管北燕鐵騎,常年泡在北疆不肯回來,與這些故舊的往來也就漸漸淡了。

然而此刻他身負重傷,憔悴至極,這模樣忽然讓鍾鶴放下了他的身份,只記得昔年軍中那個總是跟在傅廷信身後、神采飛揚的少年。又思及他孑然一身,上無高堂雙親,下無兒女繞膝,身邊竟連個扶持的貼心人都沒有,年紀輕輕落下治不好的殘疾,不由得悲從中來:“都是我們這些人無能,當年沒能攔着你上戰場,以至今日之禍。來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爾父爾叔!”

“鍾統領,”傅深頭疼地扶住車廂,“已經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沒事,您不必過於傷懷。”

他始終不肯叫一聲“世叔”,鍾鶴一面悵惘,一面又覺得他實在冷情。天色已晚,傅深他們急着進京,兩人就此道別,北燕精騎換過馬後繼續向京城方向疾馳,好懸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

傅深上一次回來還是三個月前。京城沒什麼變化,依舊是處處燈火熱鬧繁華。隨行的北燕軍倒是很少到京城來,一際走一際看。他們這些人走在街上太顯眼,傅深把肖峋叫過來,道:“先送我回府,然後你帶他們出去隨便逛逛,花銷算在我賬上。別嫖別賭別惹事,去吧。”

肖峋想也不想地反駁:“那怎麼行!”

“讓你去你就去,”傅深似乎是氣力不支,聲音壓得很低,嘴卻欠得讓人手癢,“你再腳前腳后地圍着我轉,本侯就要名節不保了——我要是娶不着媳婦,以後你就得來我床前當孝子賢孫。”

肖峋爭不過這無賴,訕訕地應了。

車馬碾過平整的石板街道,這一帶都是勛貴高門的宅邸,飛閣流丹,氣度威嚴,比尋常人家更顯靜謐。靖寧侯府坐落在東北角上,看房子的老僕拆掉門檻,迎馬車進門。一見自家主人被手下背出來,都縮着手在一旁躊躇,不敢上前。

傅深封侯后就從穎國公府分家出來別府另居,他對這個大宅子一點也不上心,僕人還是他後母秦氏從家中搜羅出的一群老弱病殘,送到他這裏來一用就是四五年。傅深常年不在家,跟僕人們沒甚情分,每逢他好不容易回家小住時,這群人就像耗子見了貓,畏畏縮縮地躲在後廚和下人房裏,如非必要,絕不出來礙他的眼。

好在僕人們雖然怕他,活計卻沒落下。肖峋將傅深背到卧房,問下人要熱水,替他脫掉外袍,擦乾淨手臉,扶他在床上平躺下來。待收拾停當,傅深便過河拆橋,往外攆他:“該幹嘛幹嘛去。晚上讓人給你們留門,後院都是廂房,隨便睡,恕我招待不周了。”

下午服用的藥丸催眠效果十分強烈,為了與京營一干人周旋,傅深忍着一路沒睡,此時終於撐不住了,幾乎是肖峋剛掩門出去,他就一頭墜入了昏昏沉沉的夢境。

老僕在窗下支楞着耳朵聽了一會兒,直到裏面傳來勻凈綿長的呼吸聲,這才踮着腳貼着牆根走出內院,讓廚子準備些好克化的粥點,溫在灶上,等主人醒來再用。

傅深一行雖輕裝簡從,但因是走明路進京的,消息很快傳至朝堂以及各府。這個時辰不會有人登門拜訪,老僕送肖峋等人出去后就關上了正門,只留了一道角門。誰知傅深剛睡下不到一個時辰,靖寧侯府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有力的叩門聲。

守門人不敢輕慢,趕忙進去報信,家裏唯一能頂事的老僕拖着不怎麼靈便的腿腳匆匆趕來,甫一照面就被外面一群騎着高頭大馬、腰懸佩刀的黑衣人震住了,唬的心驚肉跳:“敢、敢問諸位是……?”

人群中,有個身形頎長的男人策馬越眾而出,恰好停在屋檐陰影外的光亮中。剎那間深藍衣擺上雲紋如流水一般閃動,外衫背後銀綉天馬振翅欲飛,月光與燈光映出一張笑眼薄唇的昳麗面龐。

“老人家不必害怕。”他客氣地頷首致意,提着馬韁的那隻手蒼白瘦削,袍袖滑落,露出一小截鑌鐵護腕,“在下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奉陛下旨意前來探望靖寧侯,特地請來名醫為侯爺看傷,勞煩前去通報。”

老僕分辨不出官員服色,但他曾在穎國公府當了幾十年下人,對“嚴宵寒”這個名字十分耳熟,心中立刻“咯噔”一下,支吾道:“這……我家主人長途跋涉,身上又有傷,方才已經睡下了。諸位大人,您看……”

飛龍衛一向橫行無忌,朝野上下無不知曉,更鮮有人敢上手阻攔。嚴宵寒居高臨下地睨了這皺巴巴的老頭一眼,唇邊笑意未收,玩味道:“老人家似乎……很怕我見到你們家侯爺?”

還真讓他猜對了。

對於穎國公府的老人和朝堂上的文武官員來說,這並不是個秘密。正三品右神武軍上將軍、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是近年京中最熾手可熱的權臣,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朝廷鷹犬、帝王耳目。最要命的是,他與靖寧侯傅深天生犯沖,不合已久,是一對鐵打的死對頭,聽說見面必掐,連皇上也攔不住。就在今年,三個月前的一次早朝上,兩人因朝廷向四方派駐監軍使一事意見相左,竟然在朝堂上不帶髒字地互損半個時辰,險些當場大打出手,氣得皇上砸了一方御硯,將兩人各自罰俸半年,又趕緊打發傅深回北疆,這才了事。

如今傅深落魄回京,嚴宵寒仍位高權重,萬一他挾私報復,他們侯爺那身子骨怎麼受得住!

老僕心有戚戚,面上惶恐:“小人不敢。只是我家侯爺經不起折騰……求大人體諒。”

趁着說話的工夫嚴宵寒環視了一遭靖寧侯府,庭院整潔蕭條,看得出下人養護的痕迹,卻仍顯得沒有人氣。他不明顯地嘆了口氣,讓步道:“我不是來找他麻煩的……罷了,你不必通傳,我進去看他一眼就走。”

老僕再堅持,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退讓,打起燈籠在前引路。嚴宵寒將隨行而來的飛龍衛留在前院,免得興師動眾惹人誤會,只帶了一名清瘦溫和、書生似的年輕人同進內院。

偌大侯府,空空蕩蕩,院子裏種了幾棵樹,一會兒不掃就落葉滿階,彷彿全京城的蕭瑟秋意都落在了這個院子裏。此刻天色昏暗,其他院落都寂靜無人,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上透出薄薄的昏黃,無端平添幾分凄涼。

嚴宵寒尚可按捺,走在他身邊的年輕人已連連搖頭,低聲問:“靖寧侯何等出身,何等功業,家裏怎麼……”

老僕感同身受地長吁短嘆:“侯爺常年守在邊關,三五年也不得歸家,家中又沒個能主持中饋、操持家務的賢惠夫人,只剩我們一幫老不中用的,不能替侯爺分憂……”

他絮絮地說著,伸手替客人推開正堂的門,請二人上座,將燈盞都挑亮,又命人上茶:“二位在此稍候,我去請侯爺。”

他話音未落,西側內室忽然傳來“咕咚”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從高處掉下來了。老僕手一哆嗦,還沒反應過來,方才站在他身邊的飛龍衛按察使身形如風,眨眼間竟已閃進了內室。

二人好像同時從失心瘋里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想起他們中間還橫亘這一樁荒謬的賜婚。

無論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強,不管它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亂點的鴛鴦譜,哪怕點成了“鴛鴛相抱”,其本質不改,仍是一樁姻緣。

剛才還一臉麻木心如止水的靖寧侯又有頭疼發作的趨勢,他其實是個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這會兒只想失憶,只想重來,假裝無事發生過。

“你繼續睡吧,不用管我。”

嚴宵寒胡亂挽了一把頭髮,拎起床邊一件外袍丟給他:“夜裏冷,披上。我讓人把粥端上來。”

傅深這樣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從讚美和崇拜堆里長起來,見得太多,就很容易對“別人對他好”異常遲鈍。然而也許是被那天殺的賜婚影響,也許是大病之中人心格外敏感,在這一系列動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嚴宵寒不動聲色的體貼,心中訕訕暗道:“還……挺賢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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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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