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八零兵哥03
六月的天,夜裏就算睡在涼席上,還是熱得跟蒸鍋里的魚一般。
杜家院子裏靜悄悄的,眾人都已經睡了。
張小華挺着肚子,比別人怕熱,翻來覆去睡不着,偏偏旁邊杜寶強還直打鼾,惱得她一腳踹了過去。
“唔……怎麼了?”杜寶強睡得迷謎糊糊,以為她要喝水,眼睛都沒睜開,就要下床。
張小華扯了他一把,“幹嘛呢,我睡不着,陪我說說話。”
“說什麼?”杜寶強倒了回去,話音沒落,鼾聲又響了起來。
氣得張小華要掐他,只是看他實在困極,到底沒捨得下手,自己把一把蒲扇打得啪噠啪噠響。
不知過了多久,半掩的窗戶吹進一點涼風,她趕緊趁着這一絲清涼醞釀睡意。正昏昏欲睡,杜寶強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搖醒了她,“媳婦兒,你剛才是不是喊我?”
好不容易才來的瞌睡一下就跑了,張小華簡直要給他氣哭,坐起來就是一陣捶。
杜寶強不敢還手,等她打累了,下床倒了杯茶,殷勤奉上。
張小華氣哼哼喝完茶,見他還一臉摸不着頭腦,更是鬱悶,“瞧你那傻樣兒,幸好是個帶把的,要是個女孩,以咱爸媽的偏心勁,早把你賣了供他們寶貝女兒讀書去了!”
“咱們爸媽沒有吧……”杜寶強撓着頭皮。
“沒什麼?沒偏心?”張小華斜眼看他,哼笑道:“要是沒偏心,怎麼兩個女兒,一個天天苦哈哈在家幹活,一個說要讀書就讀書,說要考大學就考大學?”
杜寶強看了眼屋外,小聲道:“那不是寶琴說自己成績不好,主動不讀么。”
張小華冷笑不語。杜寶琴成績不好?這話恐怕只有杜家人自己信。她有個表妹,當年跟杜寶琴是一個班級念書的,回回在她面前誇,說她們班第一名的那個女孩,又斯文又漂亮,成績又好。後來杜寶琴初中讀完,沒讀高中,她的那些同學哪個不驚訝?
張小華也是嫁來杜家才知道,杜寶琴那時候之所以不讀,是因為杜寶珍到了上初中的年紀,家裏一下子拿不出兩份學費來,她才主動說自己沒有妹妹聰明,成績不好,不讀了。
要不怎麼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去年杜寶珍要讀高中,一年得幾十塊錢的學費,本來湊不出,被她又哭又鬧,硬是給擠出來了。
“就算不說讀書的事兒,只說現在每天的那兩個雞蛋。家裏那幾隻兔子,割草、餵食、剪毛、清理兔籠,哪一樣不是寶琴做的?結果兔毛換回來的雞蛋,反倒沒她的份。你和爹幹活就不說了,我是肚子裏有個孩子,不然我也沒臉吃的。可寶珍呢?說她讀書要補補腦,你看放假的這些日子,她哪一天捧着書看了?你們杜家人個個心瞎眼瞎,我可沒瞎。”
她心裏還有一句話沒說:別以為沒人不知道,杜寶珍天天一個人跑到水庫去做什麼,還不是為了個野男人!那男人考上大學回城去了,她才要死要活也要讀高中、考大學。
杜寶強撓撓臉頰沒說話,張小華又仍下一個□□,“今天媽讓寶琴去趙家了,我看,多半是寶珍不想嫁人,所以想把寶琴推出去。”
“不至於吧……”杜寶強立刻抬起頭來。
“不至於什麼?”張小華冷笑不已,“難道你之前真就一點都沒感覺?其實這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矇著一層窗戶紙遮羞,不去捅破而已。這是你們杜家的事,我一個姓張的人管不着,我只管我肚子裏這個孩子。我告訴你杜寶強,我肚裏要是個女兒,你們杜家人如果也敢這麼偏心眼,可別怪我跟你沒完!”
說完,她就背對着側躺下,再不說話。
那天去過趙家之後,姜芮仍和平常一樣,挖挖兔子草,剪剪兔毛,做做家務。這天她上後山撿柴,見到一顆無主的茶樹,就摘了一捧茶葉,用衣服兜着裝回來。
剛進家門,王桐花就把她拉進房裏,“丫頭,媽跟你說個事。”
她身上都是汗,劉海粘在額頭上不大舒服,隨手用袖子擦了擦,“什麼事,媽?”
“前幾天你不是去了趟趙家么?剛才你張嬸來了,跟媽說很喜歡你,想讓你給她做二兒媳婦呢,你覺得怎麼樣?”
姜芮早已有所預料,面上作出驚訝的神色,“不是說寶珍……”
王桐花打斷她,“你也看到了,寶珍不願意。再說,你張嬸兒明白跟我說,她更喜歡你呢。丫頭,這是好事啊,你看你也到年紀了,這一二年經常有人問起,我只跟他們說是捨不得你,想讓你多留兩年。實際上,媽是怕你沒嫁到好人家,跟我一樣受罪。你看媽這一輩子,因為窮,因為你爸沒本事,吃過多少苦?叫多少人看不起?我什麼都不想了,就指望你們兄妹三個,只要你們都好好的,都過上好日子,吃再多苦媽也不怕。”
她說著,想到傷心事,抹起淚來。
“媽,您別這樣,都過去了。”姜芮輕聲勸她。
“是啊,都過去了。”王桐花擦乾眼角,“你看,現在趙家都想娶你做兒媳婦,丫頭,你的好日子來了!”
姜芮為難地說:“我跟趙南都沒見過面……”
“沒事沒事,”王桐花趕緊到抽屜里拿了張照片出來,“你張嬸兒剛才也說了,阿南正事忙,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來,所以拿了個照片給你看看。這是他之前留在家裏的,你瞧,多精神啊!”
照片被塞到姜芮手裏,裏頭人三十不到的年紀,穿着一身整齊的軍裝,頭髮理得短短的,滿臉肅穆的看向鏡頭。與前幾天姜芮見到的那張十五六歲時的相比,眼前這人更多了一分陽剛與沉穩,少年時那種鋒芒畢露則都被包裹在軍裝之下,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套上了劍鞘。
王桐花又說:“你張嬸的意思,是叫咱們也拍張照片給阿南看看。丫頭,你明天就去縣城拍照吧。”
姜芮微微蹙眉,“拍張照得好幾塊呢。”
“不怕,媽有錢!”王桐花生怕她不同意似的,拍着胸口說:“你只要今晚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去照張漂漂亮亮的相片就行了,別的什麼都不用管!”
話都到這份上,姜芮哪還有拒絕的餘地。
第二天,她又換上那身的確良的衣服,提着一個布袋,袋裏是最近攢下的兔毛,以前都是拿去公社供銷社,換點家裏要用的物品,今天準備去縣城換。路上逢人問起,就只說賣兔毛。
從朝陽公社到陽安縣城,一天只有兩趟車,一早一晚。姜芮自西山大隊走到公社,怕趕不上,很早就出發了,在站點等了將近半小時才發車,車票兩毛五分錢。
這條路路況不好,黃泥鋪成的,路面上坑坑窪窪,車的座椅又硬,等下車時,半邊身子都顛麻了。
姜芮是第一次來陽安縣城,好在之前聽人說過,整個縣城就一條街道最繁華,供銷社、國營飯館、照相館、新華書店等都在一處。她下車後跟人問了下路,很快就找到了。
縣城比朝陽公社大得多,路面都寬了不少,街上走着的人穿得也更光鮮,不像村裡人的衣着,灰撲撲的。供銷社也比公社上的大很多,叫陽安百貨大樓。一進去,琳琅滿目的物品看得人眼花繚亂,玻璃櫃枱里按分類擺滿了布料食品傢具,櫃枱後站着年輕的售貨員,穿着白襯衫,扎麻花辮,很是時髦的模樣。
姜芮提着布袋在商店裏逛了一圈,才在角落找到收購站。已有許多人排隊,都是像她這樣從下頭公社、大隊來的農村人,賣點禽蛋或是廢舊物資,也有草藥和動物皮毛。
隊伍前進得很慢,輪到的時候,每個人都盯緊了收購員手中的秤,換來的錢,更是一毛一分來回數上好幾遍。
兔毛是按兩算的,一兩四毛錢,她們家四隻兔子,攢了三個月,總共攢下一斤一兩多一點,賣了四塊五毛錢。以往還有兔崽賣,這次一窩生了六隻,其中四隻跟同大隊的人家換了雞蛋,還有兩隻回禮給了趙家,就只剩兔毛了。
她將錢數過一遍,小心收在貼身的衣兜里,出了百貨大樓的門,往前走了一段,找到照相館。
拍照是件既洋氣又奢侈的事情,杜寶琴長到這麼大,連照相館的門都沒進過。這次一進一出,花了姜芮將近三塊錢。相片不能馬上拿到,她留下了家裏的地址,等洗出來,再由照相館的人寄給她。
今天出門前,王桐花給她準備了三塊錢防身,那三塊她沒去動,另外留出回程的車票,手頭還余有一塊一毛四分錢。
她又回到百貨大樓,買了一封火柴,裏邊十小盒,兩毛錢,兩斤粗鹽,五毛錢。她還看見白糖和肥皂,但是這兩樣都是緊缺物資,需要憑票購買,沒有票,有錢也買不了。最後她只買了幾個蛋,還花八分買了一包便宜的香煙,給她爸杜有福的。
中午的時候,來了一群少年人,用糧票買麵包和餅乾,看他們的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學生,一起出來遊玩的。
姜芮在旁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直到他們走了,才從包里掏出一張餅果腹。
她在百貨大樓里呆到下午,才有一趟車回朝陽公社。
一到家,杜寶珍就衝過來扒拉她的布袋,看了幾眼,失望道:“姐,媽說你去縣城賣兔毛,我以為縣城裏能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呢。”
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兩天王桐花不跟她提嫁人的事,她也就不賭氣了。
王桐花揮揮手將她趕走,“就想着吃,餓死鬼投胎!”
杜寶珍吐吐舌頭,回了自己房間。
邊上沒人,姜芮把剩下的錢交給王桐花,又把今天的事大致和她說了。
“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太實,一筆一筆算那麼清楚幹什麼?去了縣裏,給自己買兩顆糖吃也好啊。”
姜芮只是笑笑。
那張照片好幾天後才寄到家裏,姜芮只看了一眼,便被王桐花收起來,也不知她什麼時候給張麗雲送去。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某軍區,趙南正在辦公桌后看一份作戰訓練計劃。
辦公室外傳來一串腳步,來人在門上扣了兩下,推門而入,“老趙,有你的信。”
趙南眼睛仍盯着手上的文件,伸手去接。
鄭彬卻不給他,將信夾在兩個指頭裏,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一臉幸災樂禍,“看地址是從你老家寄來的,而且看手感,裏頭應該有一張照片。老趙呀,看來伯母終於憋不住,要向你催婚了!”
趙南不接他的招,又將手收回來。
“怎麼?不拆開看看?讓我瞧瞧那姑娘長什麼模樣嘛。難不成是你上次回家探親遇上的桃花?行啊你,回來這麼久都不聲不響的,難道一個晚上就把終身大事解決了?那姑娘漂亮不?多大年紀了?嗯?老趙你快說啊。”鄭斌心癢難耐,圍在旁邊騷擾個不停。
趙南不堪其擾,皺着眉頭把信拿過來,剛撕開封口,裏頭滑出一張照片,他還沒拿起來看,就被旁邊一隻手搶去了。
“我給你把把關!”鄭彬笑嘻嘻道,將照片對着窗邊的光線細看。
相片上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梳着兩條辮子,鵝蛋臉,大眼睛,皮膚白凈,嘴角抿着淺淺的笑意,頰邊兩朵梨渦,安安靜靜看着鏡頭,又嫻靜又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