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橋
一支知青突擊隊在夜幕掩護下抵達河岸隱蔽起來。
東方欲曉,一座鐵橋的巨大身影在黎明的背景中漸漸顯現出來,它像一個驕傲的“V”字,高聳於激流洶湧的登尼河上。不久太陽升起來,突擊隊員肉眼也能看清敵人戒備森嚴的地堡工事,還有哨兵槍刺在陽光下折射出閃閃寒光。
這就是L城外的交通咽喉登尼河大橋。由於大橋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敵軍在橋頭修築堅固工事,並且派有重兵防守。突擊隊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大橋,切斷敵人增援道路,為此他們向紅旗宣了誓。突擊隊就是敢死隊,他們人人腰間捆綁兩包TNT烈性炸藥,把這些威力強大的炸藥加在一起足夠將這座上個世紀英國人修建的老式大橋炸毀三次。
2000年,我在昆明採訪老知青劉國慶。老劉身材高大魁梧,嗓音渾厚嘹亮,他原為昆明26中初中生,19歲下鄉,當年越境參加游擊隊,擔任機槍手。儘管時隔多年,老劉回憶起南下作戰時仍然情緒激動,我相信回憶是一種痛苦,回憶戰爭等於將傷口重新撕開。他對我說:連長槍一響就犧牲了,子彈打在頭上,鮮血噴起來,簡直跟噴泉一樣……都知道人體有壓力,但是你絕對想像不出來,人血竟然能濺起幾米高!因為來不及挖戰壕,只好把戰友屍體堆起來作戰。敵人子彈、炮彈打在屍體上,人的血肉好像下雨一樣四處飛濺,你已經無法分辨出誰是活人,誰是死人……和平年代,哪裏出個車禍,死個把人都要登報,可是那一天我們死了多少戰友啊,他們都是最優秀的知青啊!
老劉眼睛有些潮濕,有些發亮,我相信那是老知青心底沉睡的往事開始蘇醒。數以百計的中國知青腰縛炸藥英勇地撲向敵人暗堡工事,不知道多少像董存瑞、黃繼光一樣的天地英雄瞬間灰飛煙滅無影無蹤。他們來不及留下豪言壯語,甚至沒有留下真實姓名,這些年輕生命就歸於無情消失。
至傍晚,突擊隊終於攻佔大橋,陣地上再次響起爆豆般的槍聲。老劉說,戰鬥結束,戰士們向敵人討還血債。
我說:敵人不是消滅了嗎?
他說:戰士全瘋狂了,他們流着眼淚,大聲呼喚同學、戰友的名字,然而許多烈士根本無法辨認。他們向敵人死屍猛烈射擊,砰砰砰,跟打西瓜一樣,讓敵人腦漿四處飛濺!
許多年前一個被鮮血染紅的戰場黃昏,死屍交疊,斷壁殘垣,河風靜靜地穿過橋洞,橋頭堡還在無聲地冒煙。一輪夕陽在河面熊熊燃燒,像一艘即將沉沒的航空母艦。隨着一聲巨響,登尼大橋連同許許多多年輕生命一道歸於消滅。從此這個有關戰爭的慘烈印象就被深深根植於游擊隊員劉國慶大腦之中,與紅旗招展的革命大串聯、**廣場的紅海洋、人頭攢動的上山下鄉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劉國慶於七十年代負傷回國,他剛好來得及搭上知青大返城的末班車,後來考上大學,現為昆明某中學數學教師。
2000年,一群境外老知青專程來到L城舊地重遊,他們中間有當年的突擊隊員梁曉軍、鄧立平、朱小迪、吳庭正、劉國慶等等,他們的身份是中國遊客。當遊客重新踏上登尼大鐵橋時,他們看見被炸斷的鐵橋已經修復,跟從前一模一樣,好像它從來沒有被炸毀,沒有遭到滅頂之災一樣。那些英勇犧牲的突擊隊員,那些千里迢迢獻身的中國知青,以及所有為戰爭而倒下,而腦漿飛濺的士兵就像隨風而逝的塵埃一樣無影無蹤。
一時間老知青們痛哭失聲。
老劉對我說,過橋那一刻,他們人人痛恨戰爭,反思暴力所帶來的人類災難,祈禱世界永久和平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