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島

3、海島

老鄧解釋說,那不是真正的海島,而是因為地勢低洼,一到漲潮海水便淹沒道路,把村子變成一座島。但是我們都認為叫海島更好,一個居住在海島上的人,不是跟世外桃源差不多麼?

潮水不深,我們脫了鞋趟水前進,冰涼的海水像給皮膚塗抹一層油脂,有種滯重滑膩的感覺。我問老鄧:你每天都得這麼來回趟水嗎?

我聽見他在黑暗中說:習慣了……我住在這裏已經12年了。

村子三面環海,房子擠在一起,能想像刮颱風的時候房子們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樣子。我原以為這是一座漁村,但是我既沒有看見漁船漁網,也沒有聞到通常漁村都有那種永遠刮不散的咸腥氣味。老鄧說,原先島上確實有幾戶漁民,後來城裏人來到這裏蓋房居住,原先的居民就進了城。

老鄧的家也是一幢簡易小樓,有座小院,門口鐵架上站着一隻鸚鵡。鸚鵡看見有人來就開始聒噪。這鳥兒學的是泰國話,它對我們學舌道:摘……殷殷,摘……殷殷(不着急,慢慢來)。惹得我們都笑起來。

院子井井有條,擺放許多盆花,花兒正好開得熱烈奔放。老鄧從衣兜里掏出鵝卵石,把它們安放在花台上,我看見花台里已經有了許多遠道而來的鵝卵石。但是老鄧並不滿足,他說將來蓋房子用得着這些石頭。

屋裏有個男孩子,見有客人來連忙合十問候。老鄧說這是我的小兒子阿寶,讀小學,其餘三個都在城裏住校。言語間透出一個父親掩飾不住的自豪和慈愛。這是一個簡樸整潔的家,地面乾淨,桌子上一塵不染,看得出主婦十分勤勞能幹。雖然沒有一件高檔奢侈品,沒有沙發空調冰箱,連電視機還是黑白的,但是屋子裏仍然瀰漫著一種足夠溫馨的家庭氣氛。老鄧讓男孩子去屋裏做功課,隨後把自己關在廚房裏忙乎,為我們做出一鍋香噴噴的魚粥。我們過意不去,把電風扇對着他猛吹,他抖着汗濕的襯衣連連說:不用不用,我習慣了,習慣了。

我環顧屋子問他:你太太呢,她不在家嗎?

老鄧不答,只顧催促我們吃飯。飯後我們坐在一張寬大的硬木傢具上,劉義盤着腿,我掏出筆記本來準備提問,老鄧小心地把兒子的房門關上,搬來一隻小木凳坐在我們對面。他開口說:我從來沒有接待過客人,我沒有朋友,我的家只屬於我和孩子們,所以我不喜歡被人打擾。你們是我第一次也許最後一次破例接待的客人,因為你們是老知青……

於是他開始講述起來:渡口跳江以後,如何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在金三角流浪,足跡遍佈薩爾溫江流域。他到過緬甸、泰國和馬來西亞;替人趕過馬幫,種過罌粟和橡膠;也討過飯,入過黑道,險些被人追殺砍死。他整整流浪了13年!直到遇到她太太。兩人一道從馬來西亞種植園返回曼谷安了家,才在這座偏僻小島上居住下來。

老鄧把我們領上閣樓,我看見那是一間乾淨整潔的主人卧室,一張雙人床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出愛情的溫馨氣息。床頭懸挂一幀放大的女人照片,不消說這是卧室的女主人。女主人用一雙美麗寧靜的大眼睛從牆壁上望着我們……

幾年前,一場突然襲來的熱帶颶風毀掉了這個幸福家庭,女主人一去不返。後來男主人就永遠地關閉了閣樓門窗,讓卧室永遠保持女主人出門前的模樣。

老鄧沉默一會兒,忽然出其不意地問我們:你們玩乒乓球嗎?咱們來玩一盤吧。

這個思維的跳躍幅度很大,讓我們一時回不過神來。但是他根本不管我們的反應,開始興緻勃勃地做準備。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屋裏確實有張球枱,準確說只有一半,就是我們喝魚粥和就座的這件硬木傢具。我為此納悶,想不出老鄧發了什麼精神,半張球枱怎麼打球?跟誰玩?

老鄧取出一隻球拍來。他的球拍顯然很糟糕,是一塊什麼木板粘了塑料膠皮,聽上去很沉悶,根本沒有彈性。乒乓球也是破的,發出難聽的嘎吱聲。但是這一切並不影響老鄧的情緒,他依然興緻勃勃,很大弧度地揮舞球拍,把那隻銀球一次次擊向球枱。銀球疾如流星,歡快地從球枱高高躍起,隨即被牆壁擋回來。原來老鄧的對手是牆壁,換言之是他自己。我看見他左騰右挪前撲後退,削球拉球進攻防守,熟練得跟職業運動員一樣。

天氣酷熱,他很快出汗了,簡直汗如雨下。但是他扔掉衣服,赤膊上陣,嘴裏繼續發出兇狠的吼叫,一次次將球擊向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他的面孔潮紅,鼻孔里噴出粗氣,眼睛閃動瘋狂光芒,好像拳擊手已經打到決定勝負的第12個回合,他的敵人正在等待他的致命一擊。那隻銀球疾如子彈,在灼熱的空氣中往返穿梭,一道道白色閃電不時照亮我們的眼睛。

十幾分鐘過去了,隨着一聲爆裂,小球四分五裂,落下一地碎屑。老鄧癱坐在地上,神情頹喪且麻木。我忽然感覺眼睛濕潤。這個老知青,從他往自己肉身上別像章起,就在浴血奮戰,但他縱橫國境的戰場,終究也就是半張乒乓台,他的敵人,卻不知道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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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被人漸漸淡忘的歷史――中國知青終結(精彩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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