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靈致祭愁壅心室 問禪讀帖頓悟天機(1)
就在朱衡怒闖皇極門的時候,李貴妃與朱翊鈞都身着素服離開乾清宮,合坐一乘輿轎前往宏孝殿。宏孝殿在東六宮前邊,神霄殿與奉先殿之間,隆慶皇帝的梓宮停放在這裏。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響登聞鼓,這大半天接連發生的事情,早已攪得李貴妃方寸大亂。午膳剛罷,馮保又派人給她報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東廠“點心房”裏頭,這消息多少給她一絲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開去東廠要人,這說明張居正分析得不錯,高拱心裏頭就想着要把王九思問一個“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這從辦案程序上講,終是無懈可擊。但由此一來,隆慶皇帝就成了一個死於風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罵名。李貴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堅持這樣做是一時疏忽呢還是存心不良?通過近幾天內閣採取的一系列行動來看,她漸漸傾向於後者。本來她的十歲兒子承繼大統君臨天下,她就旦夕驚懼,生怕有什麼禍事發生,讓她娘兒兩個捉襟見肘。先帝臨終時擔心的也是這一點,故把高拱、高儀、張居正三個輔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讀遺詔,要他們盡心輔佐幼小的東宮完成繼統大業。可是從先帝賓天後這二十多天來看,高拱所作所為卻讓李貴妃委實放心不下。他作為顧命大臣,給新登極的皇上上的第一道摺子《陳五事疏》,明裡看是為皇上着想,暗中卻是為了增強內閣的權力。自這之後,外官送進宮中的奏摺,沒有一件叫李貴妃愉快,禮部的公折要戶部撥款為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倒是件讓人高興的是,誰知又被馮保說成是一個圈套。今天那幫言官敲響登聞鼓彈劾馮保,不用說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貴妃已經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她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家,隆慶皇帝在世時,她只是一個虔敬事佛的賢淑貴妃——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裏攪和。現在偶爾涉言朝政,也是勢不得已,兒子畢竟只有十歲啊!午膳后休息片刻,她乘輿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慶皇帝靈前,獲得一點神天感應的力量。在宏孝殿負責守靈致祭的原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已得知了李貴妃與皇上母子二人要來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剛好又是隆慶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門外昭寧寺的主持一如師傅率領三十多個和尚從東華門進來,在宏孝殿的靈堂里為隆慶皇帝開做水陸道場,鐃鈸鐘鼓齊鳴,一遍又一遍地念誦《往生經》。本說下午撤場,聽說李貴妃要來,張貴又把和尚們留下來,以便在李貴妃致祭時添點氣氛。乾清宮與宏孝殿雖隔着兩道圍牆,也不過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輿拐過神霄殿,張貴早已率領宏孝殿當差守值的四五十個內侍齊刷刷地跪在殿前磚地上候迎。看到乘輿在殿門口停穩,張貴尖着嗓子喊道:“奴才張貴率宏孝殿全體內侍在此恭候聖駕。”李貴妃在乘輿里說了一句:“都起來吧。”眾內侍一起應道:“謝聖母洪恩。”便一齊起身肅立。宏孝殿是個七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後頭停放着隆慶皇帝的梓宮,前頭便是致祭的靈堂。李貴妃下輿后朝殿裏瞥了一眼,但見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台,靠里幾排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台上三隻斗大的銅爐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殿中煙霧氤氳,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貴妃不禁悲從中來,喊過張貴,問道:“今兒是先帝爺的三七祭日,靈堂里為何如此冷清?”張貴答道:“本來有三十多個和尚在靈堂里念《往生經》,聽說娘娘與皇上要來,奴才讓他們迴避了。”“和尚們現在哪裏?”“都坐在廂房裏休息待命。”“喊他們來繼續作道場。”李貴妃說罷,先自領了朱翊鈞走進靈堂,頓時靈堂里哀樂大作。原來宮內鼓坊司的四十多個樂工都手持笙簫琵琶方響鈴鼓等樂器跪在殿門兩側的旮旯里,哀樂一響,頓時加劇了李貴妃生離死別的哀痛。她由兩名宮女扶持,在祭台前恭恭敬敬磕了頭,又指導着朱翊鈞行了孝子大禮,然後繞到帷幕之後,撫着那具闊大的紅色棺木,幾天來一直壓抑着的焦灼與恐懼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聲。緊偎着母親的朱翊鈞,心裏頭同樣交織着不安與悲痛,也不停地揩拭着淚水。不知過了多久,凄惻婉轉的哀樂停止了,李貴妃猶在飲泣,張貴跪在帷幕外頭喊道:“請娘娘節哀,請皇上節哀。”李貴妃這才驚醒過來,在宮女的幫助下整理好弄皺的衣裙,補好被淚水洗殘的面妝,重新走出帷幕。只見靈堂裏頭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頭的一個老和尚說道:“大慈恩寺方丈一如,率眾弟子恭請皇上聖安,皇母聖安。”“免禮,”李貴妃微微欠身,表示對出家人的尊敬,接著說,“還望眾位師傅好好為先帝念經,讓他,讓他早升西天,阿彌陀佛。”說罷,李貴妃又是鼻子一酸,晶瑩的淚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禮的宮女趕緊把她扶出殿門,在張貴的導引下到旁邊的花廳里休息。靈堂裏頭,立刻又是鐃鈸齊響,鐘鼓和鳴,只聽得眾位和尚跟着一如師傅,先放了幾聲焰口,接着緊一聲慢一聲地念起了《大乘無量壽經》:彼佛國土,無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晝夜之象,亦無歲月劫數之名,復無住着家室。於一切處,既無標式名號,亦無取捨分別。惟受清靜最上快樂。李貴妃母子在花廳里坐定,喝了幾口涼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聽到靈堂里傳來的不緊不慢張弛有序的誦經聲,李貴妃若有所思,吩咐張貴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來。靈堂里的經聲繼續傳來:……欲令他方所有眾生聞彼佛名,發清靜心。憶念受持,歸依供養。乃至能發一念凈信,所有善根,至心迴向,願生彼國。隨願皆生,得不退轉,乃至無上正等菩提。李貴妃母子一時無話,只坐在花廳里聽經,移時聽得殿門那邊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陳皇后的乘輿到了。陳皇后先去靈堂里致祭一番后,才來到花廳與李貴妃母子相見。“母后。”陳皇后剛進花廳,朱翊鈞便從綉榻上起身行了跪見之禮。陳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后,憐愛地問:“鈞兒,當了幾天的萬歲爺,累着了吧。”“孩兒不累,還是母后操心。”朱翊鈞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着李貴妃。兩位婦人閑嘮了幾句,李貴妃接着切入正題:“姐姐,今日宮中發生的事情,你可知曉?”陳皇後點點頭,答道:“早上聽見了登聞鼓,後來聽吳洪稟告,說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摺子彈劾馮保。”吳洪是慈慶宮管事牌子。陳皇後向來清心寡欲,對宮內外發生的大事不管不問。自隆慶皇帝去世朱翊鈞登極,除了禮節上的應酬,她越發不出慈慶宮一步了。外頭有什麼消息,全是從吳洪口中得來。聽說言官們彈劾馮保,她也是吃了一驚。本想去乾清宮那邊見見李貴妃母子打探口實,但想想又忍住了,宮府之爭是朝廷大事,乾清宮那邊既然不過來通氣,自己主動跑過去豈不犯忌?其實陳皇后內心中對馮保還是存有好感,他自當上司禮監掌印,便立即往慈慶宮增撥了二十名內侍答應,並親自送過去。還吩咐內官監掌作,把慈慶宮中用舊了的陳設一概撤走換新。陳皇后平日閑得無聊喜歡聽曲,馮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樂工每日派四個人去慈慶宮當值,有時還把京師走紅的樂伎請進宮中為她演唱。這些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難得馮保心細如髮,不但記得而且還認真去做……陳皇后答話后就勾頭想起心思來,李貴妃見她半天沒有下文,又接着話題問她:“姐姐,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哪件事?”陳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問。“言官們彈劾馮保的事呀。”李貴妃補了一句。“看我這記性,近些時,我老犯迷糊,”陳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飾地說了一句,接著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裏頭,大有蹊蹺。”“蹊蹺在何處?”李貴妃追問。陳皇后指着正在關注地聽着她們談話的朱翊鈞,淺淺一笑說:“當今的萬歲爺就坐在這裏,評判是非如何發旨是他的事,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往裏攙乎個什麼?”這話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會觸動李貴妃的痛處而引發她的怒氣,但從陳皇后口中說出,李貴妃卻不計較。因為她知道陳皇後向來心境平和與人為善,斷不會拿話來譏刺她。於是莞爾一笑,指着朱翊鈞說道:“這個萬歲爺要是能夠評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着如此勞神了。姐姐大概還不知道,現在外頭書坊里到處在賣老祖宗洪武皇帝欽制的《女誡》,那意思很明顯,就說我們在干政,你說可氣不可氣。”李貴妃說著喉頭又開始發哽,朱翊鈞生怕母親又開始傷心流淚,連忙岔開話題半是好奇半是撒嬌地問陳皇后:“母后,你接著說嘛,有什麼蹊蹺?”陳皇後向朱翊鈞投去深情讚許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着問李貴妃:“妹子,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有幾天了?”李貴妃扳起指頭算了算,答:“六天。”“才六天工夫,有幾封摺子彈劾他?”“四封,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聞鼓送進來的。”李貴妃接着簡要地介紹了四封摺子的大概內容。“唔。”陳皇后若有所思,又問,“馮公公的司禮監掌印,是怎麼當上去的?”李貴妃見陳皇后像個局外人一樣彎山彎水的說話,不免心下焦急,說話聲音粗起來:“姐姐你也真是,難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讓馮保取代孟沖,是鈞兒登極那天,我倆商量着定下來的,然後以皇上的名義發了一道中旨。”陳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語氣說道:“我的好妹子,姐姐並沒有犯迷糊,我說的蹊蹺就在此處啊!”“啊?”李貴妃眸子一閃。“你想想,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他高鬍子能高興嗎?再說咱們明朝天下也快兩百年了,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大幾十號人,你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為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們趕下台。外官們為何要這麼作,妹子,我們倒要問個究竟才是啊!”陳皇后這席話,說得李貴妃頻頻點頭,同時也暗暗吃驚:這位皇后姐姐平日裏絕不談論朝政,可是一旦談起來卻頭頭是道,頓時有些後悔前兩天沒有及時找她,害得自己一個人獨自着急。“姐姐,你的意思是高鬍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差不多是這樣。”陳皇后語氣肯定。“那,我們應該怎樣辦呢?”李貴妃盯着陳皇后,眼光里充滿企盼與求助。陳皇后這時反倒感到為難了。她認為,以李貴妃的精明強幹,這麼大的事件出來,她不可能沒有想法,找她來商量之前恐怕李貴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貴妃雖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麼呢?陳皇后此時很想趁機給馮保說幾句好話,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論關係,馮保和李貴妃應該更親近一些,馮保還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貶抑與褒獎馮保的話都用不着她陳皇后這個局外人來說,這是一層。更重要的,當今皇上——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畢竟是李貴妃的親生兒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還是慎重為宜。主意出得好那就萬事大吉,若是出了個餿主意,輕者會說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連“干政”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家頭上。思前想後,陳皇后抱定決心不給自己種禍,為了搪塞過去,她故意逗着問朱翊鈞:“鈞兒,你這萬歲爺該拿個主意,這件事該如何處置?”朱翊鈞臉一紅,緊張地望着李貴妃,訥訥地說:“還望母后做主。”花廳里出現短暫的沉默。這時,靈堂那邊的誦經聲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凌弱,各得其所。經文的唱聲極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凄切悲哀,也有白雲出岫的超脫與空靈。陳皇后聽了心性洞開,感慨說道:“聽說靈堂里的那個一如師傅,是個得道的高僧,聲名極高。”“是的,我也聽說了。”李貴妃心不在焉地回答。“能否把他請過來,為我們指點迷津?”“請他?”李貴妃笑着搖搖頭,“一如師傅是個出家人,哪管得這些俗事。”“妹子不也是觀音再世么,怎麼也管俗事呢?”陳皇后巧妙地說了一句奉承話,接著說,“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說俗事是俗事,要說是佛事也是佛事。”“姐姐說這話倒像個參禪的。”李貴妃好像悟到了什麼,獃著臉說,“也好,把一如師傅叫過來,不指望他出什麼主意,若能幫我們把心氣理順理順,也就阿彌陀佛了。”不消片刻,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着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宮眷與外官會見,按理應該垂簾,因考慮一如是個出家人,這道禮節也免了。賜茶的工夫,李貴妃把這老和尚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他高額長頰,雙眉吐劍,放在胸前捻着佛珠的雙手骨節粗大。如果脫下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勞作之人。單憑這一點,李貴妃就對他產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