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49.第四十九章

“阿寶,再來教教我你是如何百發百中的好不好?”

阿寶對面,一位身着藍白團花寬袖交領曲裾袍的少年,手裏拿着幾支箭羽朝着阿寶揚了揚。

此少年乃叫尚澤,年歲比阿寶還要小兩歲,因為是涼州刺史尚蒙家的幼子,上面有好幾位兄長並不需要他來支撐門戶,故而從小無論在哪方面都是得過且過,唯獨於玩樂之道上算得是位行家裏手,得虧秉性純良,從小到大也算是沒有給他阿父捅出過什麼傷天害理的婁子……

這些天,就數他跟阿寶玩的最好。

“也沒什麼訣竅,就一個‘心平氣和、快、准、狠’。”

阿寶表面上看着興緻缺缺,但還是起身繞過兩排席案走到尚澤身邊坐下。

尚澤朝她吐吐舌頭,然後將手裏的幾支箭羽都遞給了阿寶。

阿寶道:

“普通的投壺有什麼意思?咱們來玩個特別的。”

尚澤問:

“如何個特別法?”

阿寶笑了笑,從身邊為她倒漿的婢女頭上解下一截紅色綢帶,然後綁在眼睛上,向前一擲,一根箭羽就不偏不倚地插在前方的珍禽如意青銅壺中。

“好,好,好!”

尚澤鼓掌,大叫幾聲好。然後朝右後下方的幾個樂人瞟了一眼,絲竹之聲頓起。

投壺時豈可少了樂聲?

“好像只要不是費腦筋的事,我都做得特別得心應手。”阿寶一邊“啪,啪,啪”地往青銅壺中投箭,一邊嘀咕。

尚澤傾身向她靠近,用僅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說道:

“阿寶,我覺得我三姐好像對謝少師不一般。她這人心思深得很,一般人都看不出來,唯獨騙不過我。”

“是嗎?”阿寶的聲音輕飄飄的,甚至帶點玩世不恭的意味。

尚澤點點頭,又接着道:

“不過瞎子都看得出來謝少師喜歡你,我三姐在別人眼裏頂多算顆眼屎。”

“吃裏扒外的東西!”阿寶嗔罵道,嘴角卻勾了起來。

尚澤又朝阿寶身邊更靠近幾分,咬耳道:

“我三姐從小就跟我們不一樣,我估計要不是當今聖人年歲大,她都能讓阿父送她進宮裏去。再說了,我和阿寶要好,阿寶才是那個‘里’,又怎能算是個吃裏扒外的人?”

“嗵!”突然,阿寶將手裏剩下的幾支箭羽一股腦兒全扔到青銅壺中,然後轉身扯下眼睛上的紅綢帶,灰中帶藍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着尚澤那張好似中秋之月的臉:

“要不你跟我去洛陽玩兒吧。”

“好啊好啊,我去跟父親說過完年我就外出遊學,然後就游到洛陽去。”尚澤頓時興奮的手舞足蹈,但還是不忘回頭提醒阿寶:

“雖說謝少師未必看得上我三姐,但也要謹防她使什麼不好的手段。”

阿寶好笑地拍拍尚澤的肩膀,說道:

“少師是個什麼樣的人?若一個深閨少女都能算計得到他,那也太沒用了,我才不喜歡他呢!”

“是哦。”尚澤訕笑地抓抓腦袋,然後飛快地瞥了一眼阿寶,垂臉道:

“要是謝少師不行,你就回頭找我,憑着咱們倆的交情,我娶你。”

“可是我看不上你啊。”阿寶脫口而出。

尚澤瞬間抬頭,捏起一隻拳頭:

“阿寶你太傷人了,我哪裏差了?你好歹也該委婉一下。”

阿寶長出一口氣,攤手解釋道:

“這不是你差不差的問題。我阿母說過,若為夫妻,總要有一個人賺錢養家挑大樑,你看你又不聰明,學問又不好,長得馬馬虎虎,以後就算出仕,也是個微末芝麻官兒,咱倆去喝西北風啊?”

尚澤一張施了薄粉的臉越來越青,幾乎哭聲道:

“這還不叫嫌棄啊?你不也不聰明,學問也不好,琴棋書畫詩酒茶樣樣不通,憑什麼說我啊?再說了我不過仗義,我一個純種誰稀罕娶你這個混種了?”

前幾日,尚澤問阿寶,同樣都是人,為什麼阿寶就能長得那般好看,阿寶說那是因為她是混血。

尚澤又問什麼是混血?

阿寶說,所謂血脈相承就是指同一個種族世代相承流傳下來,大家身上流的都是同樣的血。

可是阿寶的父母,一個是漢人,一個是龜茲人,發色不一樣,膚色不一樣,血脈也是不一樣的。這樣兩個不同種族的人生下的後代就是兩種血脈混合在一起,就叫混血。

而混血比較容易遺傳兩方血脈的優點,譬如她和她阿弟,既有漢人的柔和雅,又有龜茲人的白皙和精緻。

然後尚澤隨口就來了句,“那意思就是我是純種,你就是混種唄。”

完了,他又不怕死的補充了一句:“你看金子都是純的比不純的好,我是純種定然是比你這混種好的。”

然後,阿寶接下來幾天都沒有再搭理過他……

可是現在阿寶卻不敢不搭理他,她怕他真的當場哭出來,別人還說她欺負小孩兒。

“是啊,我也不聰明,學問也不好,啥啥都不會,所有我們倆才能成為朋友啊。這就叫做……叫做……”

“蛇鼠一窩!”

“對,就叫蛇鼠一窩。”

然後兩個十幾歲的小傢伙相視大笑起來。

正在笑得忘乎所以的時候,突然阿寶就被九郎擰着領子提回了他們先前的位置。

阿寶歪着頭,眨巴眨巴大大的灰中帶藍的眸子很是不解。

九郎扶額,略帶嫌棄道:

“實在太傻了……”

然後,阿寶的眸子便以肉眼不見的速度從不解變成了惱怒。

大概是九郎覺得阿寶太過安靜,然後側臉瞟了她一眼,這一瞟渾身莫名一緊,電石火花間想也未想的就矢口否認道:

“我說的是澤小郎。”

然後惱怒的眸子瞬間變成了彎彎的兩個月牙兒,若掛在天上都彷彿能一閃一閃的照亮整個大地……

九郎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去觸摸阿寶的眼睛,從上眼線到下眼線,從眼角到眼尾,一寸一毫都不放過。

“今夜除夕,莫論貴與賤,莫乎金玉滿堂還是蠻荒之野,俱當相聚歡、共舉杯,不負佳期。莞娘,可願一曲公莫舞只為這良宵?”

突然,尚家三娘的聲音又柔柔裊裊的響起,很有一股說不出的意態風流。

在阿寶還在揣摩這段文縐縐的話中之意時,那個叫做莞娘的女子一邊手腕上綁着一條白巾緩緩走了出來。

莞娘,阿寶記得尚澤說過,是他阿父後院一個貴妾的侄女,寄居於此。性子雖然有些懦弱,但是詩卻寫的好,在涼州算是薄有才名。

接着,尚家三娘撫琴而歌:

“沛公旦日見項王,刺豹淋血盛銀罌。

軍中鼓吹無絲竹,長刀霍霍向鳴箏……”

尚家三娘唱的是漢代劉邦項羽之“鴻門宴”的故事,讚頌劉邦乃是真命天子,並將樊噲刻畫成“排闥闖宴”、怒斥項羽、掩護劉邦脫險的英雄人物……

而那莞娘看着嬌弱,卻能合上尚家三娘的節奏,用手中幾尺白巾舞出其中雄渾壯闊的氣勢來,項羽的猶豫,劉邦的困境,樊噲的赤膽忠心,俱在收放迴轉間一一展現……

待到歌盡,舞罷,眾人依舊沉溺在一場殺機起伏的緊張氛圍中,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只有此起彼伏的,被刻意壓制卻依然有些不安的呼吸聲。

“好。三娘琴音鏗鏘顯崢嶸,莞兒之舞高嶺有肅容,俱是不俗。”尚家嫡長子尚淵如此說道。

緊接着便有更多的誇讚洪水般朝着尚家三娘和莞娘而去。

尚家三娘坐姿筆直,下巴微收,矜持而端莊的淺笑,彷彿一切本該如此,並不值得過多的誇讚。

莞娘倒是站起來,誰誇她,她便向誰微微一福,禮數周全又謙卑,顯得極有教養。

“阿寶,你喜歡嗎?”九郎見阿寶從頭至尾都是獃獃的,便側過去與她交頭接耳。

阿寶抬眼看着九郎那雙微微勾起的狹長瑞鳳眼,又歪頭往人群中間的尚家三娘和莞娘望了去,最後屁股挪了挪,用九郎的身體徹徹底底的將自己遮住。

她搖了搖頭。

九郎瞭然笑笑,愛憐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阿寶往旁邊躲他,卻不小心讓頭頂的白玉冠磕到了九郎的下巴……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聽聞龜茲男女生來便會唱歌跳舞,不知遠道而來的郡主可否願意與我們一道眾樂樂之?”

終於受完眾人讚美的尚家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朝着阿寶和九郎這邊款款而來。

九郎眸色一冷,正要跟阿寶說些什麼,誰知阿寶卻搶在他前頭對着尚家三娘認真道:

“我不跳舞的。”

阿寶從龜茲出發前,帛英就跟她說過,叫她到了漢地一定不能在人前跳龜茲的舞蹈。

在此時的漢地,只有身份卑微的樂姬、小妾和婢女才會在人前扭腰擺臀的供人賞樂,好人家的女兒即便只是貧寒庶民,也斷不會如此,否則便會被認作輕浮,連人品都會變得輕賤起來,自然不能再做別人的正妻了。

見阿寶並不落坑,尚家三娘的眸子裏有隱隱的惱意一閃而過,接着她又笑盈盈補充道:

“那琴,簫,箜篌瑟,亦或是方響?”

阿寶捏着小下巴想了想,然後朝對面正緊張地望向這邊的尚澤去了個眼色,留下句“等等”,便匆忙離開了。

九郎僵着半抬起的手,阿寶這小傢伙跑得太快,他拉都拉不住。

就在九郎閉目養神,尚家三娘在一旁溫柔小意地說著什麼時,一聲無比蒼涼的簫音從極遠極遠處幽幽而來……

整個世界彷彿瞬間都沉靜下來。

“這是澤兒的簫聲。”尚家嫡長子尚淵如此說道。

話音剛落,便有細細的琵琶聲匯入,如泉水般清澈,叮叮咚咚充滿野趣。

然後簫聲漸落,琵琶音從四弦換到三弦,像原野上有不大不小的風吹塌了綠草地,吹皺了蜿蜒小河中的水。

彈弦,撥弦,輪指,交替往複。朝陽初升,百鳥歡騰着朝天空飛去,小河匯成大河,縱馬的少年在河邊對着心上人唱情歌……

彈跳,滑弦,日上中天,農人在地里耕種播灑,工匠們在城裏壘磚抬石,於是成片成片的莊稼成熟了,一座座華美的宮殿屹立在綠洲上……

最後回到一弦,顫音,緩慢,太陽落山了,大河匯成了湖泊,靜靜的,藍藍的,同天空一個顏色,一樣的遼闊……

最後又是一聲蒼涼的簫聲,淡淡的愁,淡淡的喜悅,如同歲月靜好。

久久的,阿寶立在一匹白馬背上,雙臂一上一下的反折到身後,手上反抱着一張以紫檀木做板面,凝脂白玉做相的琵琶。

若是帛英在這裏定會無比驕傲的告訴人們,這乃她前世在敦煌市中心的雕像身上看到的反彈琵琶,野史上曾有記載極少有人能夠練成。她當初不過是抱着試一試的態度,誰知身姿格外柔軟的阿寶竟然練成了……

其實一開始阿寶是坐在馬背上,橫抱琵琶,急撥慢挑,直到最後才站起來,做出難度最高,卻形態最美的反彈琵琶。

可是再美,也沒有旁人看見。

先前還歡聚一堂的眾人早就被通通遣散了,整個廳堂乃至整個院子,只有謝九郎一人還留在這裏。

九郎銜着無比溫柔的笑意緩緩向阿寶走近。

他看見阿寶高高在上,卻無絲毫凌人之氣,銀白的雪地里她是那樣的清麗無雙,讓人不捨得多看一眼,怕會玷污,又不捨得少看一眼,怕轉眼就沒了……

“我的阿寶琵琶聲同心聲一般純粹美好。”九郎道。

阿寶把琵琶從背後收回胸前,懶懶抱着,坐了下來。

她問:“他們怎麼都走了?”

九郎回:“他們豈有資格讓我的阿寶為他們彈奏?阿寶,這天下只要你不樂意,誰也不能勉強你做你不願意做之事。阿寶只為自己,為自己的心而奏。”

說話間九郎已經走到阿寶身下的白馬面前。

阿寶很順手的就把懷裏的琵琶遞給了九郎。

九郎接過,小心放在旁邊地上,然後對着阿寶伸出了他那隻修長白皙的手。

阿寶眸子閃了閃,帶着幾許忐忑,幾許難言的興奮,將她的小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裏。

九郎一握,包緊了阿寶的手,帶着力道輕輕一扯,阿寶便從馬背上滑落下來,腳踩在九郎的腳背上,一隻手攀着他的脖子,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

“我?我……”阿寶抬起臉來正對着九郎有些淡青色鬍渣的下巴。她有些不安,也有些羞窘。

九郎雙手摟着阿寶的腰,整個胸腔都在歡樂的亂顫。

“阿寶,九郎喜歡你啊。”他輕輕道。

阿寶身子僵了僵,然後又重新變得柔軟起來。

突然,她的另一隻手也攀上了九郎的脖子,把整張小臉都埋進九郎的懷裏,聲若蚊蠅道:

“我都說不出口,我都說不出口……”

“哈哈哈……”九郎低頭親了一下阿寶的腦袋,笑得臉上都快長出了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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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郎的童養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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