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大結局】
朱壽媖是在嘉靖二十四年的初春確認有孕的。
她在聽清崔太醫說出有喜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怔了半天,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朱福媛原本擔心姐姐是被人下毒才上吐下瀉的,此刻也驚了半晌,下意識的看向了她的肚子。
按照父皇的意思,想要坐穩這儲君的位置,起碼要誕下一個子嗣才可以。
從嘉靖二十年開始,聖上就在不斷地修訂繼承法的所有相關條例。
次年他頒佈了修訂好的新法令,在優化了舊有條令的同時,會議時再次強調了任何女性繼承人或者儲君,都應該在登基前生育或擇定繼子。
朱厚熜對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了如指掌,他既明白培養女性繼承人的重要性,同時又知道在明代想要剖腹產或者無痛生育,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現代都會出現種種無法善後的緊急情況,又何況連消毒措施都不完備的古代?
而知道她有孕的這件事,簡直在一瞬間給了朱壽媖一顆定心丸。
眼下戚繼光還在兵部沒有回來,也不必急着喚人去給他報信。
朱壽媖只按下情緒,吩咐管家給崔太醫賞賜,又叮囑了一兩句保密之類的消息。
她看了眼下人都退乾淨了的房間,又看了眼笑容真摯的朱福媛,只皺眉笑道:“你就不怕,你到了明年都生不出孩子來?”
“那又如何。”朱福媛啃了口梨子,眨着眼道:“現在局勢已經很明朗了,不是嗎?”
她已經可以很清晰的看見,自己是爭不過四哥和她的。
在這過去的四年裏,四哥那邊不僅與越南進行軍備交易,還開啟了國家工程項目計劃,發動多個地區修建,水渠、馳道、風車等重要項目。
而且他獨立撰寫了兩本相關的心得和時政分析,直接被皇上擊掌讚許,甚至被父皇拿到了會議廳里高聲朗讀。
而姐姐這邊,就更可怕了。
她真的與父皇合力研製出了柴油的轉換方法,並且建立了完整的石油採集和供給系統。
這不僅僅意味着,在這短短的兩年時間裏,他們解決了火車的能源問題,也同時將改變整個國家的發展。
實際上,根據朱厚熜的記憶,火車的出現是在十九世紀初。
僅僅在幾十年內,就已經完成了從煤炭到柴油的轉換。
如今朱壽媖這邊領導的項目雖然沒有讓轉換率提升多高,甚至可以說浪費了很大的一部分——但柴油的優勢在於重量。
託運一車廂煤炭和一車廂的柴油桶可是完全不一樣的負重。
當時景王退出了輔臣的身份,帶着少數的不服管理的臣子離開了這個團隊,但是消息還沒有出來被議論幾天,京城就傳來了更加要重大的消息。
那就是張居正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將正式迎娶思柔公主了。
按照如今新的身份規定,兩人雖然一個為皇族一個為士族,但根據規定都不得再行納妾,兩人對此也毫無意見。
聽小道消息說,在確定婚約之前,張白圭曾經被皇上叫進乾清宮裏談了一個時辰,出來的時候面色平靜,看不出來他都知道了什麼。
“姐。”朱福媛握緊她冰冷的手,輕聲道:“四哥他也做的很好。”
“但不管誰贏,我們都是一家人。”
她在這幾年裏,漸漸的懂了父皇為什麼要他們在明面上相爭。
因為內鬥只會兩敗俱傷。
無論是歷史還是過去,但凡出現多個皇子明爭暗鬥的戲碼,政局都會進入越來越混亂的狀態。
朱福媛這幾年裏,一直遊走於各個城市,關注女子的生存情況,和下層人群的心聲和呼救。
她關愛幼女,照顧孤寡,也在監督新的良風雅俗的實施情況。
每一次回京的時候,都跟張居正確認新的要改革的點,由中央到地方多次的聯動強化曾經的作為,另一方面也在不斷改革福利措施,儘可能的給予更多人生存的空間。
原先福媛是以官員的身份下來的,可不知是哪個民間的詩人聽說這心繫百姓的好官竟然是當朝公主,竟寫了篇氣派恢弘的長詩相傳頌。
後來相關的傳聞從十里八鄉串連而去,竟衍生了諸多的折子戲和話本,無一不是以各種或暖心或神奇的情節,來讚美她為百姓們做的一樁樁事實。
朱福媛帶領着士子將京城的血液不斷地向全國輸送,而朱載圳在強化這一整顆心臟——他在越來越多的高山之間建築了橋樑,帶走了京中接近四成的能工巧匠,卻帶回來了無數的喜訊和捷報。
四年一晃而過,朱福媛也從略有些笨拙青澀的少女,一點點的成長為了更加堅定而沉穩的女官。
不曾改變的,是她對自己要做的事情的執念。
她越來越清楚,自己並沒有那顆帝王之心。
在大理寺的時候也好,在發改委的時候也好,她的腦子裏只單純的有善惡和每個人的生命。
無論是哪個職業,她都想讓人們都生活的更好。
可做皇帝就不一樣。
皇帝不能把百姓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而是要把整個國家的發展放在第一位。
哪怕要犧牲掉一部分人的幸福,贏得整個國家的長久發展,這個身份也必須要這麼做。
當朱福媛一點點看清這一切的時候,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如果她想要繼續做這些體恤婦幼的事情,就只能做一個傑出的臣子,也對應着,會離那個位置越來越遠。
想到這裏的時候,她突然噗嗤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張居正坐在她的對面,執筆挑眉,詢問道:“又想起來白天看到的那隻畫眉鳥了?”
“不,”她鬆了一口氣道:“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放下也就那麼一回事。”
姐妹兩絮絮的聊了一會兒,朱壽媖雖然沒有生育經驗,卻也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如從前那樣不注意身子亂來了。
她只嘆了口氣揉了揉眉頭,低聲道:“見你們幾個越來越少,大哥還老是往海外跑。”
“那怎麼了,等小世子出生,我們都會來添盆的。”朱福媛笑道:“當年大哥生閨女的時候,你看四哥是連夜從松江府趕回來慶賀的。”
朱壽媖神色一動,想說句什麼,卻沒有再開口。
等朱福媛告退之後,她倚在貴妃榻旁用了半盤點心,繼續漫不經心地想事情。
伴隨着一陣腳步聲,那官袍上綉着金錢豹的英朗男子匆匆回來,見妻子漫不經心地卧在那裏,只愣了下,調笑道:“明玄怎麼今日沒去看公文了?”
朱壽媖抬眸看向他,也不多鋪墊,只平靜道:“今天崔太醫來過了,是喜脈。”
這語氣輕描淡寫地,彷彿跟從外頭抱了只貓兒回來一樣。
戚繼光眨了下眼,腳步頓了一下。
“確認了?”
“嗯。”她打了個哈欠淡淡道:“兩個月了。”
後來四十年過後,明軍與葡萄牙交戰大勝而歸,已是鬢染霜白的朱壽媖收到電報的時候,也是這樣輕描淡寫的跟他這樣陳述的。
彷彿並不是什麼大事。
“兩個月——也就是說,”他猛地捂住臉,又往前走了兩步,湊過去親了她一大口,抱進那素來清冷的朱壽媖用力蹭了一下:“還有八個月!我去多準備些東西——”
“不用緊張,皇宮那邊會送過來的。”
“不,肯定還要點其他的,比如育兒經——你看過那個嗎?”
朱壽媖看着戚繼光笑的嘴都咧開了,只揉了揉眉頭道:“那是我母妃寫的。”
“哦是這樣,我明天的會議推了,陪你多待段時間怎麼樣?”他思緒飛快,甚至已經連兒子閨女的名字都列了長長的兩個名單,連他們將來要嫁娶怎樣的人家都開始謀劃了。
——肯定不能嫁徐閣老家的那小孫子,也太調皮了些!
“我明天要去大學,晚膳都不一定回來用。”朱壽媖任由他把自己圈在懷裏,眯着眼靠在那寬闊的胸膛上,慢悠悠道:“你也不用太緊張。”
“可是再過幾個月我要去東南檢閱海防,”戚繼光忍不住又低頭親了她一口,小聲道:“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
從那天他在皇家會議廳聽報告時,意外發現旁邊就坐着一臉冷淡的當朝公主的時候;
從那天她借走自己手中的《十日談》的最新譯本,兩人不知不覺就開始書信往來的時候;
從他忐忑又期待的小聲表露心跡,她抬眸只點了點頭的時候……
這一切,都彷彿是上天的恩賜。
他竟然可以與這樣外冷內熱的可愛姑娘做結髮夫妻,還即將孕育一個孩子。
“別笑了……”朱壽媖抬手掐了掐他的臉:“我有點餓。”
“好好好的!”他的眼睛騰地亮了起來:“我去叫路管家!”
“想吃什麼都給你做!”
·2·
秋末突然下了場大雨,是從前很少有過的。
臨盆的那天,戚繼光還在東南沒有回來,只有朱福媛和沈如婉守在她的身邊,幾個哥哥在簾外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
朱厚熜雖然有心發展婦產科的醫學,但也不敢把那些還沒成型的理念和工具給自己女兒用。
唯一令人放心的,就是那個咬緊毛巾不肯尖叫的女人了。
她面色蒼白,滿額都是汗,手上也拽着東西,始終不肯泄勁。
其他的女人在生孩子的時候,動輒哀嚎痛吼,可她只憑着一股犟勁,愣是咬着那帕子悶聲用力。
朱載壡看着記得滿臉大汗的大哥,只皺眉道:“周天師和藍天師都算過了,沒有大礙的。”
“可畢竟還是疼啊!”朱載基長嘆一口氣道:“我只恨沒法替她受着這些罪。”
在朱載壡脫離輔臣身份之後,所有兄妹的關係一度微妙起來。
可唯一不變的,是朱載壡和朱壽媖見面的頻率。
這個事情其他人看不到,可動輒在常安這邊談事的大臣謀士總是能瞥見的——很顯然,朱載壡也並不避諱見到他們。
相關的技術問題還是會由他來接手,碰到不能遠程處理的甚至會去項目組裏帶着人找問題在哪裏。
其他人雖然面露欣喜或尷尬,卻總會看一眼他身後的朱壽媖。
她自然平靜如初,甚至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朱載壡利用那一次脫離,轉移了大學內部的輿論導向,還剔除了影響他們工程的中高層不利因素。
哪怕確實背了不少鍋,可兩個人都覺得,這是值得的。
想要成為帝王,就只有一條路。
只去選擇你要的東西。
其他需要犧牲和放棄的,都是值得的。
朱載壡雖然無心政治,未來也打算在大學裏呆一輩子,可他知道這個國家需要怎樣的帝王。
他讀過過往的歷史,知道在父皇掌權之前,大明朝經歷了怎樣混亂而疲憊的一百年。
如今的這個國家,猶如一棵老樹被雷點劈作兩半,突然萌生出新芽來。
這棵新的小樹苗,把從前的種種都汲取出營養來,在迎着風雨繼續生長壯大。
他不同意朱壽媖的一些觀點,甚至反對她的某些思路。
可是,他心甘情願的以兄長和臣子的身份,繼續效忠。
直到這個沉默而堅韌的女人,帶着這個帝國繼續向前。
“嗚哇——”
嬰兒的哭啼聲劃破長空,緊接着是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朱載基幾乎是馬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朱載壡也明顯坐不住的站了起來,欣喜的露出笑容來。
“生了!是個小縣主!”
是個閨女?
朱福媛一面哭一面笑,只在裏面高聲道:“再多打些熱水來!”
“一切都好,”沈如婉的聲音都有些顫抖:“孩子也很健康!”
朱壽媖連頭髮都已經被汗弄得濕透了,只終於鬆開了那毛巾,看着那被抱到面前的小嬰兒,露出疲憊而又溫柔的笑容。
真像自己。
朱厚熜站在隔間之外,聽着那嬰兒響亮的啼哭聲,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的血脈,在真實的一代代往下傳承啊。
時間流淌的緩慢,一切都在過去之後變得不真實。
只是伴隨着秋去春來,國家越來越好,沈如婉的身體越來越糟。
在五年之期結束的最後十天裏,朱厚熜終於公佈了最後一步的計劃。
那就是所有的候選人帶着輔臣,準備一場答辯。
有關他們這五年裏所有的成績,有關他們對這個國家的展望,有關未來的一切。
答辯這個詞雖然在十年前被賦予了全新的定義,但實際上真正參與過答辯的,只有在大學裏研讀多年的朱福媛和朱載壡。
而他們也已經默認退出了——朱福媛只是藉著繼承人的方便,進一步擴大女性的地位和生存空間,而皇帝明顯也默許了這一行為。
只有十天了。
沈如婉在這五年裏,前後輔佐景王完成國家的種種大業,橋樑高樓、學院水渠,幾乎這天下所有冉冉升起的新鮮事物,都包含着她心頭的一抹熱血。
她在透支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累倒了。
數日的高燒不退,然後嗓子直接枯啞,幾乎說不出話來。
連皇帝都面色嚴肅的過去探望了好幾次,吩咐太醫謹慎用藥。
“陛下……這真不是什麼不治之症,”崔太醫嘆氣道:“多休息幾個月,以後仔細着點身子就好了。”
“唯一耽誤的,恐怕是生育子嗣會越來越困難吧。”
可她也已經四十歲了。
朱厚熜垂眸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他與她無聲的默契,早就避免了一切不穩定因素的發生。
兩個人為了這個國家,都選擇了犧牲自己,倒也是從未約定和明示過。
其實沈如婉在與自己越來越親近的時候,是可以要孩子的。
可是他們都懂,不可以,不能有。
那就這樣吧。
景王雖然不清楚父皇和首輔的事情,此刻卻也是憂慮大於心急。
他去探望沈如婉的時候,出於禮節,只隔着屏風深深行禮:“沈大人,本王會一個人完成這些事情的。”
那屏風內的女人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卻只能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她清楚在自己沒有參與的情況下,結局會是怎樣。
不……怎麼可以,如果自己能夠跟他一起去,如果自己能夠幫他再多做一點事情,一切都可以改變……
“沈大人。”他站定了,輕聲道:“我不可能永遠都只依賴你一人。”
“有的事,成敗只在個人。”
“結果如何,我都認了。”
沈如婉愣在那裏,只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其實這幾年裏,一直很想說,非常感謝您。”
朱載圳隔着那屏風,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知道,這句話我說過很多次了,可您所作的一切,都讓我……幾乎無從報答。”
您對所有皇子,都沒有過特殊的認知和照顧,對每一個都平和而又盡心儘力。
哪怕請求您做輔臣這件事,事先沒有任何的告知和拜託,您在應承之後,也幾乎是耗盡了心血,在帶着我往前走。
從幼年到如今,從書本到為官,您教會我的,實在是太多了。
“無論今後,我成為國君還是臣子,都會記得您囑咐的那句話。”
“克己守心,”
“奉公慎獨。”
沈如婉靠在溫暖的被褥旁,只露出蒼白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模糊的身影遙遙再次行禮,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那場答辯,直接進行了三個時辰。
皇家會議殿的天字廳,智囊團和所有高層官員參與觀瞻。
朱福媛出於報告工作的目的,還是帶着張居正過去進行答辯,但並沒有佔用太多的時間。
而朱壽媖和朱載圳,兩個人在那剩餘的兩個半時辰里,幾乎施展了畢生的才智,幾乎只有中途喝幾口水的時間。
朱厚熜的問題深刻而又刁鑽,幾乎沒有給子女們留任何餘地。
他把這個國家深層次里的發展問題,全都血淋淋的剜出來暴露給他們看。
兩個後輩都漸漸地一臉驚異,從前的勝券在握,已經越來越像個笑話了。
他們忽然發現,原來一切,自己才了解了不到一半。
還要解決的問題,還要徹夜奮戰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也難怪,只有儲君的位置——跟着父皇,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當暮色昏沉,一切都進入尾聲的時候,那肅穆而放鬆的皇帝終於緩緩起身。
“黃錦,把那通天冠取來。”
已經蒼老的黃錦捧着那附着珠翠金蟬的太子之冠,在眾人的矚目下,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前。
朱厚熜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取過了那通天冠,走向那一對並肩而立的兒女。
他手上承載的,是自己和虞璁共同的心血和期望。
這盛世,理當掩面不盡。
在那一刻,全場都寂靜無聲,連微風拂過窗棱的聲音都極為清晰。
下一秒,那冠冕落在了她的頭上。
朱壽媖抬起眸子來,與她的父親對視。
“明玄。”他緩緩開口,聲音苦澀而又欣慰:“你就是當朝儲君了。”
儲君在,國君便終於可以脫離鉗制,去歐洲與那幾位大帝會晤,共同謀略新的大業了。
“父皇。”朱壽媖緩緩轉頭,與那微笑着的朱載圳緩緩點了點頭,又看向了身後並立站着的一眾兄長和妹妹。
她深吸一口氣,只默不作聲的再次看向父皇,鄭重其事的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我將為這國家,
盡畢生之力,護它福澤綿長。
一如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