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存在的日常
“東西我放桌上了。”
桐皇學園的攝影部部長松沢陽向正在試着調試他的新鏡頭,聽見這句話時眼也不眨地“嗯”了一聲。
合焦完美。
光圈狀態完美。
他鬆了口氣,抬起頭。
接下來只要……
不經意瞥到放在桌面上那張紙,在看清上面“退部申請書”五個大字時,松沢嚇得差點直接鬆了手,才用整整一年零花錢攢下來買的鏡頭險些就這麼跟相機一起摔在地上毀於一旦。
“喂喂,開玩笑的吧。”
他滿頭冷汗地嘀咕道,隨即立刻提高了聲音,“水落同學,水落同學——”
“水落時江,你給我站住!”松沢忍無可忍。
這一聲喊出來,已經走到活動教室門口的水落時江才終於停下腳步。
她的手還沒從門把手上鬆開,只是聞聲回過頭,“啊?”
“啊什麼啊?”
他們部長明顯處在暴走的邊緣。
“你這是對待前輩的態度嗎?!”
“只不過比我大一歲,用你部長的身份壓我我都更服氣一點。”時江調整了下單反的肩帶,“我是按規定流程走的哦,申請書放在那兒了,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問題大了去了啊!
“為什麼突然要退部?”
松沢難以置信地問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水落時江的視線有些游移,“只是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攝影……之類的。”
松沢:“……”
這是學妹,這是學妹,不能動手。
“這話聽着真讓人火大。”他捂着臉,咬牙切齒地嘆氣,“連你都這麼說,還讓我們這些凡人怎麼活——而且,你是要讓我放走我們部的招牌嗎?”
入部還不滿一個月的一年級新生成為攝影部的主力,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看在隔壁的籃球部也有類似存在的份兒上,這倒也不算太奇怪。更何況,只要把“水落時江”這個名字拿出去,得到的只會是些“哦是她啊,那就怪不得了”的感嘆。
水落時江,業內聞名的新生代攝影師,打從國中時代起將各種大賽的獎項拿到手軟。她在攝影上的天賦,用一句“天才”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按理說這是個需要積累經驗的行當,沒個十年八年的正經學習不可能屢屢拿得出有資格參與這樣級別大賽的作品。然而,天賜的才能足以彌補任何時間和經驗上的差距,這是無論如何也艷羨不來的。
松沢是跟水落時江混熟了后,才知道她被雜誌編輯在光影和構圖上吹到天花亂墜的前期作品不過是玩票性質的練手作。當時正逢兩人一起出外景吃午飯,松沢聽完心態崩得差點忍不住叫服務員給她多加五人份的芥末。
但這不代表她不努力,松沢也聽說了她後來為了補足理論知識啃完了一厚本一厚本的大部頭教材,甚至最近在提早來到活動教室時撞見她正把一本他沒看清楚全名的英文原版理論書往書包里塞——看來本土的那些已經不足以滿足她了。
得了,比天才更可怕的是什麼?
是勤奮的天才。
在松沢陽向的認知里,誰都有可能放棄攝影,水落時江是最不可能的那一個。
他很好奇她這麼做的理由。
“看看這個。”
時江摸出手機,划拉幾下打開網頁,舉到部長面前。
“啊……我記得這個,”松沢看着那一溜獲獎名單,“你上個月參加的,出結果了?”
一般高中生至多參與一下學生聯賽,像這樣全國性質的觀望一下就可以了,畢竟——技術和設備都比不上那些專業人士。
他這位學妹就不同了。
他怨念地瞄了一眼她肩膀上掛着的那架哈蘇。
“第二名的銀獎……”
松沢咬牙切齒道:“這成績不是超好的嗎?”
“請念一下金獎的名字。”
“小泉真晝……”沉默兩秒,“小泉真晝?!”
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水落時江“咔噠”按滅了屏幕。
“部長,謝謝你讓我又堅定了一次——不,兩次,”她微笑,“堅定了兩次放棄的決心。”
真是氣到窒息。
——等等不是你讓我念的嗎?!
看着她暗含殺機的笑容,松沢陽向吞咽了一下,這會兒已經用不了“你被小泉刷下去都是快半年前的事了別想太多”這種理由了,大賽結果可是新鮮出爐的。
這是個天才輩出的時代。
隔壁籃球部招來了“奇迹的世代”其中一人,攝影界裏也同時湧現出兩名同齡女生的身影——水落時江和小泉真晝,兩人的才華不分上下,自從國二起,各類大賽的冠軍基本在她們倆手裏輪軸轉。這個是第一,另一個就必然是屈居的第二,季軍在這倆人輪番較勁兒下便淪為了嗑瓜子看戲的路人甲。
塵埃落定在幾個月前希望之峰的入學考上。
這所私立學園每年從全國的國中畢業生中選拔各領域的精英,每個領域中只有一人能被冠以“超高校級”的名號就讀本科。據說,只要能從這間政府公認超級特權的學校以本科生的身份畢業,就相當於擁有了成功的人生。
水落時江不在乎所謂的成功人生,她想要的是那個“超高校級的攝影家”的名頭。
可最後拿到它的是小泉真晝。
而在評委席前,在他們兩相比較之下,她最終得到的只是“你的照片沒有靈魂”的評價。
——憑什麼?
落選了希望之峰,時江憋了一口氣,她堅信自己的才能,才不想去讀希望之峰為普通學生準備的預備學科,而是轉頭跟朋友一起報考了桐皇。
她跟松沢陽向結識的契機就這麼奇妙。
完全不服氣的水落時江決定到了桐皇也要發光發熱——當然,是作為一名獨立攝影人,她沒有跟人合作的習慣。偏巧那天攝影部開學招新不順,作為部長的松沢在放學后的部活時間把事全撂給了副部長,自己上天台透氣順心。
於是就撞見了那一幕。
“我要成為世界第一的攝影家——!”
穿着打扮面孔都明顯是剛入學第一天的一年級新生的栗發少女正扒着欄杆扯足了力氣喊道:“聽好了!總有一天,我——會辦出世界上最棒的攝影展——”
松沢沒忍住,笑出了聲。
水落時江:“……”
她完全沒想過自己一氣之下的羞恥PLAY被人當面抓了個正着。
輸人不輸陣。
她慢慢扭過頭,質問道:“有什麼好笑的?”
“不不,”松沢翻遍口袋,找出一團揉得皺巴巴的紙,“只是覺得你很有意思,要不要加入我們社團?”
“你們?”時江狐疑道,“社團?”
“對啊,攝影部。”
松沢陽向咧嘴一笑。
“將來會出個世界第一攝影家的攝影部。”
水落時江一直覺得,是松沢太會說話,她才會接下他手裏那張皺得不成樣子的入部申請表。
今天入部剛滿一個月,在跟那天同樣的時間遞上退部申請,也算有始有終。
“不是第一名有那麼重要嗎?”
松沢正對着她的退部申請書唉聲嘆氣。
“我想做到最好,而且連着被小泉這麼打敗兩次是個人都會挫敗啊。”時江煩躁道,“不過呢,這都不是主要原因。”
接連兩個星期,她都覺得自己怎麼拍都不對勁,照片刪了拍拍了刪,壓力最大的時候登出了上次大賽的獲獎名單。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江清楚她是陷入了瓶頸期,挺過去也許能找到勝過小泉的辦法,可龍門哪是那麼好逾越的,每代不知有多少藝術家栽死在了這上面。屢戰屢敗下,她也難免生出了“可能我並不適合攝影”這樣的念頭。
“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天才的心氣啦。”
松沢撓了撓他那翹得亂糟糟的黑髮,“再考慮考慮怎麼樣?”
“申請書我收了,”他拿過那張紙,“但三天內我不會簽,到時候如果你沒改主意——”
聲音一停。
她沒改主意他也不想簽。
“那就三天。”
一心惜才的松沢還在糾結是不是該把這時限定長點,那邊的水落時江沒給他任何反悔的機會。
“這期間的部活我還是會按時報道的,”她開門時回頭跟松沢陽向比了個“OK”,“明天見啦,部長!”
一直到下了樓梯,水落時江才漸漸放慢步伐,她深吸一口氣,往後撩了下有些亂了的髮絲,不掩失落地跟等在門庭的好友打了聲招呼。
“抱歉讓你久等了……五月。”
“真是的,小時江有什麼好道歉的啦。”桃井五月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了點什麼,“……真退部了?”
“難道你以為我開玩笑?”
時江摸了摸腰側的單反,“我是認真在考慮要不要放棄的,但部長讓我過三天再做決定……提前問一句,你們籃球部還缺人嗎?”
“這不是缺不缺人的問題啦。”
桃井順着她的動作也看過來一眼,“小時江要放棄真的很可惜,就算別的都不說,你的相機不是新換的嗎?”
“沒關係啊,”水落時江一臉的無所謂,“看我今晚就把它掛亞馬遜跟論壇上。”
猶豫地張了張口,桃井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反正這價位的單反掛着一時半會兒也賣不出去,她不確定地想,也許這期間小時江就改主意了。
“別用看青峰那樣的眼神看我啊。”
時江嘆了口氣,“我跟他又不是一回事。”
“是是。”
桃井苦笑。
言談間,兩人早已走出了學校。
開學一個來月,櫻花盡謝,三兩支蝴蝶姜招搖地從綠葉中探出頭。不知是誰剛幫忙澆過水,嫩白色的花瓣尖尖上墜着晶瑩的幾滴,時江習慣性地摸向腰間的單反包,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后不由一僵。
……舊習難改。
但從今天開始也沒有舉起相機的必要了。
她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包上移開,桃井正似有所感地看過來,水落時江不想自己的動作顯得太突兀,順手抽出了旁邊兜里的手機——就好像她一開始真打算這麼做似的。
這不看還好,她在看清鎖屏上的提示時一愣。
“……啊。”
“怎麼了?”桃井關切道。
“不……”時江糾結着要不要解鎖,“沒接上赤司的電話。”
手機調到了靜音模式,電話打來是在五分鐘前,她那時應該剛出攝影部的活動教室,一派沮喪中根本沒發覺。
就她對他的了解……
“應該沒什麼急事。”
“先走吧,”時江拿定主意,“反正十多分鐘就到了,等我到家再打回去。”
人行橫道邊上的紅綠燈還亮着禁止通行的紅色,信號燈顯示的紅色人形旁邊堆砌起計時的方塊。等方塊累積到屏幕頂端,人形轉為綠色,她跟桃井五月朝着馬路對面的車站走去。
“但話說回來。”
桃井不知想到了什麼。
“小時江跟赤司君相處的方式還真是和我們不一樣呢。”
心知她說的“我們”是指她自己和青峰大輝,時江眨眨眼,疑惑道:“哪裏不一樣?”
“很多方面啊,”桃井掰手指細數,“比如——”
有時候,日常的終結只需要一瞬間。
並不止是在桃井的點算中心不在焉地側過頭,在一切還沒來得及發生時,水落時江確實感覺到了那麼一點不太自然的動靜。比如說輪胎摩擦過柏油路面的震動,又比如司機隔着駕駛室玻璃隱約傳來的喊聲。
然後,她看到了。
明白自己躲不掉的那一剎那,時江下意識將眼前的人狠狠一推。
“危險——!”
桃井踉蹌向前跌去,與此同時,鋼鐵重重撞上肉體的聲音傳來,她驚慌回頭,“小時江?!”
被撞飛的瞬間,水落時江看到了司機同樣慌張的臉。剎車失靈的卡車緊接着打了一個彎,車頭撞歪了路邊的圍欄,直到一路栽進花壇。
巨大的慣性帶得她的身體在落地時都接連翻滾了好幾圈,狠狠在粗糙路面上蹭破的皮肉都在其次,她清楚地聽見了骨頭斷裂的響動。腦袋昏昏沉沉,時江掙扎着想要起身,自覺用盡了全部力氣,可最終也不過是手指動了動。
好冷……
她不知道到底折斷的是哪裏的骨頭,只覺粘稠的液體在身下漫開。
相機飛出去了嗎?
時江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她就這麼死了,媽媽會怎麼想?
有其他汽車急剎車時的尖銳摩擦聲,她也聽得見有人在哭着打急救電話——被血糊住的耳朵聽不大清聲音,她只覺得那像五月。水落時江想張口呼救,半晌只咳出一口血沫。
嘈雜的人聲中,一道幼嫩的聲音突兀地刺了進來。
“完了完了完了,居然是這樣的發展嗎……”
“為什麼偏偏這時候只剩下我輪班啊!”帶着哭喪似的哀嚎,“嗚哇啊啊啊您不能死啊!您要是死了我們怎麼辦啊?!”
水落時江:“……”
這是在說她?
她還差一口氣呢……
開始渙散的視線中出現四隻爪子,她竭力想從模糊的視野中辨認出那是什麼動物,可隱約只看得出好像是一隻臉上紋着紅色斑紋的狐狸。
她的眼裏還有神。
意識到這一點,狐之助眼睛一亮。
“請您再堅持一下!”它高聲叫道,“您不能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