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吳氏跟着道:「正是,你既說你愚笨,那就把事情說出來給我們聽,你小小年紀,畢竟經的世事少,你心裏以為驚天動地、再過不去了的事,說不定在我們大人看來,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何至於搭上一條命去。」她娓娓道來,十分有說服力。
賀霜娘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現在說出來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賀老爺的狀,正要和盤托出,卻聽見外頭吳氏家丫頭的聲音響起來——
「太太,大夫請來了。」
說著便見一青衣丫頭引着個鬚髮皆白的老大夫進來。
眾人只得先止住話頭,讓他給賀霜娘看診。
望聞問切了一番,完畢後,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時,沒什麽大礙,只有脖頸和嗓子有傷,我開幾服藥,抓了吃幾天,慢慢就好了。」
吳氏、沈氏道謝不已。
賀霜娘也勉力撐起身來說了個「謝」字。
這老大夫常在這幾條街出診,認得賀霜娘,也常常聽聞賀家的八卦,搖頭嘆息,向著她道:「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這麽做了。人生在世,誰不受些委屈呢,坎過去了就好,莫因一時之氣,斷送一生路途啊。」
賀霜娘對着大夫自然只能點頭應是。
胡芊芊在旁聽得憋氣不已,是個人都認為賀霜娘是委屈的那個,這老頭說話算最婉轉了,可那話音仍是向著賀霜娘的,死丫頭是好的,那壞的是哪個?還不就是她了!她卻又還不得口,人家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她非要爭辯,等於主動擔上罵名。
過了一刻,老大夫開好了藥方。
胡芊芊憋着氣付了診金,又令來娣同吳氏家的丫頭一起送他出去,順便一同去藥房把葯抓回來,然後道:「大夫來看過了,我們出去吧,讓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還沒說清呢,走去哪裏?」
胡芊芊怕的就是這件事,想藉機把兩人攆出去,與賀霜娘隔絕開,再不放她們進門,現下盤算被打破,就有些變了臉色,「你們還想怎地?大姑娘剛受傷,大夫都叫她好好休養了,有什麽話過幾天再說不行?」
「過幾天恐怕不一定說得了。」吳氏順口接下去,「聽霜娘方才的話,死志甚堅,不把她勸得回心轉意,一不留神又再尋短見,總不能日夜不息地守着她,不如把事情說開,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着進逼一句,「還是說,你就是想着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的罪名洗脫了?」
胡芊芊氣得跳腳,正要回嘴,卻聽門邊傳來叫聲——
「不許你們合夥欺負我娘!爹給大姊找了人家,她自己嫌棄人家老了,不願意嫁才尋死,憑什麽說我娘不好!」
眾人循聲望去,是賀雪娘站在門邊喊話,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後來聽到賀霜娘沒死,大夫又來看過,屋裏還有好幾個人,她的膽氣漸漸壯起來,只是仍不敢進屋,隔了點距離幫親娘說話,自以為是為親娘辯解,卻一下把事全說了出來。
胡芊芊聞言,臉頓時黑了。
賀霜娘差點笑出來,簡直想爬起來擁抱她。同這便宜妹子一起相處了這麽些年,只有這一刻看她那和胡芊芊一般往上飛着長的細眉細眼看出了可親來。
吳氏與賀家是緊鄰,最了解情況,先訝異道:「不是說永甯侯府家的那位少爺已經過世了麽?昨日我們親眼見的,雪娘是哪來的話,什麽『嫌棄人家老了』,就算那少爺還在,也無論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說著向賀雪娘招手,「你過來,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沒個痛快話,你與我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胡芊芊急道:「雪娘,回你房裏去,這沒你的事,別多嘴!」
賀雪娘驕縱慣了,不聽吳氏的話進屋裏來,也不聽胡芊芊的話回房,還是趴在門框邊,迅速地道:「就是因為那個少爺死了,所以爹給大姊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訴她,早上就上吊嚇唬人,肯定是嫌棄人家老了。」
她說這句話的過程中,胡芊芊連連喝止,可她硬是堅持地說完了,還不滿地瞥了自家娘親一眼,「就是這麽回事,有什麽不能說的?又不是娘的錯,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姊不肯聽話,鬧死鬧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對,倒弄得娘像多對不起她一樣。」
吳氏、沈氏面面相覷,雖聽多了賀家的八卦,卻仍沒想到他家能誇張到如此地步。
怎麽說呢,賀老爺把好好的女兒拿去與人沖喜,其實這事還不算太離譜,拿親生女兒去攀附權貴,這樣的父親天底下雖說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過閑說幾句做父親的狠心,不顧惜骨肉罷了。可是女兒白天剛被下過聘,因故未成,當晚就尋了下家,且不說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單這事就辦得太難看了呀!
這真怪不得賀霜娘要尋短見,臉皮略薄些的姑娘都受不了這個刺激。
一時屋裏陷入了靜寂,吳氏和沈氏都不說話,都覺得實在沒法子說。
胡芊芊見此情狀,反倒得意坦然起來,說道:「我早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們老爺管,難道該由着你們這些鄰居管?」
胡芊芊反問得兩個婦人都答不上來。賀家出了人命,做鄰居的是可以來過問、攔阻一二,畢竟好好的宅子住着,誰都不願接受隔壁忽然弔死個人,心裏膈應着。
可論到婚嫁,外人就真的一點手也插不上了,賀家若有輩分更高的長輩在,看不過眼還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沒有,賀霜娘的婚姻大事就完全捏在了賀老爺的掌心裏,就算她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樣?尋死就可以不認父母定下的人家了?這招遇上心疼兒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賀老爺,呵呵。
沈氏脾氣直,心中不忿,還想要爭兩句。
吳氏卻向她搖頭示意。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沒什麽可說的了,胡芊芊已經不吝於擺出「我家就是不要臉」的姿態了,再罵她又有什麽用?這個局破不了,爭也是白爭。
這種時候,終於該輪到賀霜娘說話了。
「姨娘說得沒錯。」她清冷地開了口,像是個逆來順受、認了命的丫頭。
胡芊芊一聽,心裏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又把她拿捏住了,卻聽她接着道——
「所以我由着父親做主,如今已有了夫家,我只這一個人,劈不成兩半,許不得兩家,什麽這個大人、那個老爺,與我分毫關係也沒有。姨娘實在想與他家攀親,就抬了我的屍身去,別的不必多說,說也無用。」
胡芊芊剛松的那口氣差點沒續上來,「你、你這說什麽瘋話?那家少爺沒了,聘禮都收回去了,你哪來的夫家?」說著忍不住湊近床邊去看賀霜娘的臉色,心裏懷疑她這一弔,是不是把腦袋吊壞了。
賀霜娘正正直視着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過聘的事實,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場喧鬧,街坊鄰里無一不知,姨娘哄得過自家,哄得過那許多別人家?他沒了是我命苦,但從今而後,也只有替他守着了。家裏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着,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租了屋子住,若非逼着我再許他人,我只得一死。」
作了這麽場大戲,險些把命賠上,賀霜娘的真正目的,在這番話里終於亮了出來。
於孝大過天的世風裏,惟一能稍稍與之抗衡的,只有守貞——其實本質一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以男人為主,女人能取得自主權的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比如說,當這種「矛盾」狀況出現的時候。
賀霜娘不能直接跳起來反抗賀老爺的父權,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權後面說「不」,孝順受人稱頌,守貞同樣也是美德,只要她豁出去,把事情鬧得越大,擺脫賀老爺控制的機率就越高。
賀老爺和胡芊芊當然不會接受她從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賀家、租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憑她如今的手藝,自力更生並不難,她不需要在經濟上依賴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甯侯府的勢,避免地痞無賴騷擾敲詐,不過這都是後面的謀劃了,最重要的第一步,還是從賀家脫離。
胡芊芊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財產,忽然消失一大筆。她又驚又怒,脫口罵道:「少做痴夢,家裏供你吃、供你穿,小姐似地養你到這麽大,沒見你星點兒回報,就想撂開手去躲清靜?我明着告訴你,趁早滅了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就絕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