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章秀坐回去,苦着臉點了點頭,「我娘和我說的話,被窗外的二妹妹聽見了,回去告訴二嬸。」
這下翻天了,冒氏那日積月累下來的酸意和不滿,尋到另一個管道爆發出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罷了,算我命苦,生的兒女卻有什麽過錯?一樣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姊姊的是大家小姐,什麽金啊、銀的都早早往嫁妝里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沒人問、沒人管,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有短,長的儘管長,短的也短得太欺負人了!」
冒氏鐵了心要鬧,這回連章老太爺都不怕,拉着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在堂屋哭訴。
幼子桂哥兒才五歲,不明白髮生了什麽事,嚇得跟着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過桂哥兒心肝啊、寶貝啊的哄。
冒氏就更蹬鼻子上臉了,從自己嫁到章家來開始數落起,一路數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釵,甚至問到了章父臉上去,「我今兒就是要問個明白,憑什麽大嫂有的我一樣沒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這家裏怎麽就低人一等?」
賀霜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真問了?你爹什麽反應?」
「別提了,」章秀大大的嘆了口氣,「差點把我爹羞死,轉身就走。也就是你我才不瞞着,換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說。」
冒氏那話站在她的立場上其實沒錯——錯在不該對着章父說。哪有做弟媳的問大伯討衣裳首飾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是錯了倫理呢,她該問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衝著章母,都顯得正常些。
以前這種話冒氏也沒少說,但只是在私底下講。
章母是個溫吞的性格,一般閑話都不往心裏去,從來沒和冒氏計較過,但這回她過了頭去挑釁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來和她鬧開了。
因為生平極少和人紅臉,缺乏掐架的經驗,章母大半時候都處於下風,往往話還沒說兩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門壓下去。
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為自己有理,遂任性提出要求來,提了一二三,又提四五六,還要窺探七八九。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裏是極明白的,咬死了一條也不應,她自有一本賬——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兩個兒子讀書讀到幾近赤貧。章父做官後,章家可以說就是靠章父在支撐,他的俸祿除了供養兩老之外,還一併在養二房的四口人。
冒氏口口聲聲說兩房的收入都應該交公中,可事實上二房根本沒有收入。冒氏眼紅章父有錢給妻女攢家當,但章二叔手頭也並不緊,章老太太時常偷着補貼小兒子,只不過和章父不一樣,章二叔生性跳脫,手頭散漫,存不住錢,往往這手有了,那手馬上就花出去。
章母認為大房盡到了該盡的責任,冒氏人心不足,還要求「公平」,對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說法,章秀有什麽嫁妝,章二妹就應該也有,難道將來章秀嫁什麽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門第?這明顯是不可能的,兩房的差距現在已經十分明顯了,將來只會加劇。
章父現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賀老爺差不多,但賀老爺的最高學歷只是舉人,七品可能已經到頭了,章父卻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清流出身,現在的官位只能算是起點,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嬸心裏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這次斷斷續續足足吵了好幾天,」章秀苦笑,「我娘不會同人拌嘴,老是吃虧,我有心要幫她,可你知道,我也是個嘴笨的,哪裏吵得過二嬸,我一說話,她就說我人大心也大了,怕二妹妹占我的嫁妝,眼裏只有錢,都沒有姊妹情誼。」
「這是哪裏來的歪理。」賀霜娘不由搖頭,「你就算了?沒再駁她?」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我哪裏敢再多話。」章秀道:「還好二叔還是個講理的人,他見怎麽也勸不住二嬸,就說二嬸要是再鬧,他就不讀書了,出去做工賺錢去——」
賀霜娘沒忍住插話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該不讀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連個秀才都沒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讀也是白搭,不如靠着進士哥哥想法子幹個別的營生去。
「可別說這話,」章秀連連搖頭,「祖父說什麽也不肯。二嬸鬧了那麽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兒的分上,都先忍了,結果二叔不讀書的話一出口,祖父直接對二嬸說,她既然在家裏過不下去,就和離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嬸嚇壞了,話都不敢說半句。」
能不嚇着麽!夫妻兩個吵嘴說和離、休妻之類的話還可能是因為賭氣,可公公對兒媳說出來,那便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說要和離,就是真要和離。
章秀接着道:「祖父又把二叔罵了一頓,說他讀了那麽多年的書,現在要放棄,前面的苦功豈不是全白下了,再講不讀的話,就是存心要氣死他。又問我爹,嫌不嫌棄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讀下去,我爹當然說肯了,親手足兄弟沒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話。這才大家都消停了。」
賀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覺得你二叔本身確實不太想讀書,他說那話,像是在試探你家老太爺。」
「其實我也有點覺得,」章秀表示同感,「不過這是不可能的,為著二叔講了一句不讀書,連我爹都跟着被連累了。唉,不說我家的事啦,你這境況才要緊,就沒別的法子了麽?」
賀霜娘無奈,「恐怕沒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這個家,我已經謝天謝地。」
章秀呆坐了一會兒,也只能發愁,「我們女孩兒家說話都不算,只能由着長輩擺佈,偏你家這樣子,你一個依靠也沒有,我心裏一萬個着急,想要幫你,卻沒有着手處。」
「不要擔心,我原還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賀霜娘苦中作樂地笑道:「幸虧臨時想了個新主意,不然恐怕我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在一處了。」
章秀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真箇胡說,外頭多少騙子,騙了你,把你賣去做婢女倒算你運氣好,要落到那些髒得我們都不好說的去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輩子就完了,憑你爹給你說個什麽人家也比這強呀。」
章秀極不贊成出逃,賀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這樣的小姑娘,雖然也會有和父母意見不合而抗爭的時候,但抗爭的最大力度仍舊在家庭內部,比如鬧個絕食什麽的,說到為此出逃家鄉,真的很少人會有這個覺悟和勇氣,話說回來,要不是被逼到沒選擇了,她也不願意呀,她的膽略過過種田模式還湊合,闖蕩天涯的版本難度太高,她真有點寒顫。
「那是最壞的打算,現在想來用不上了。」賀霜娘說:「我覺着我的主意應該能成,現在就是要處理租房子的事。」
章秀問:「你想租哪裏?」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驚,「怎地去那麽遠?那裏人生地不熟的,你獨自一人怎麽好過活,若遇上事,都難找個人幫手。」
外城是高祖遷都後在原本的舊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說遠,其實並沒有多遠,只是像章家這樣世代生長在老京城裏的人家,總以為外城十分遙遠。
賀霜娘扳了手指,一條條算給她聽,「一則,我要離賀家遠些,少些聒噪。二則租金相對便宜,我往後獨身居住,再怎麽儉省,至少也要租個帶院子的房子,環境還要好,不能同些地痞無賴做鄰居。
「我這些天找了好幾個中人,合我條件的一個月租金總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門太久,只實地去看過一間,卻不怎麽滿意,我還想再多看幾間。」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終於找到能幫忙的地方,開心地露出了個小小的笑窩,「我們出門總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幾間,告訴我,我回去同我娘說。」
賀霜娘聽了覺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細細說給她聽。
章秀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養着,這幾天我就不來看你了,等我選定了是哪一間再來。」
賀霜娘起身送她出去,連連道謝。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她的心情又好了些,連賀雪娘之後回家來找碴吵了一架都沒有放在心上,由着賀雪娘喊叫,她只埋頭苦做針線。
以後生死榮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賺錢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氣來得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