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須怨楊柳(二)
儘管有弟兄們用樹枝搭的窩棚,秋露還是打濕了衣服。岳天義揉着酸痛的臂膀坐起來的時候,在黎明前幽暗的天幕上看見了像燈盞一樣的啟明星。昨天晚上有人報告說又走散了二三百個弟兄。岳天義在心裏嘆息:走吧,想走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岳天義又不能逼人造反。留下來的弟兄們大部分都圍在桐嶺關的舊城牆根下邊,橫七豎八地亂躺着。擠不下的就躺在山溝兩側的大石頭和大樹下邊,許多人的身上只搭了些樹枝樹葉。夜裏點燃的篝火都已經熄滅了,只剩下燒過的殘柴還在絲絲縷縷地冒着青煙。各色旗幟橫躺在他們的身邊,刀槍和武器也橫躺在他們身邊。整個山谷彷彿是激戰之後留下來的屍橫遍野的戰場。沒有月亮,晨光熹微的天空像一個看不透的深淵,清冷寂寥的黑暗中只有那一盞高遠的孤燈。莫名的惆悵被這燈盞點燃了,掛在極遠極深的天邊。這“屍橫遍野”的山谷,忽然間深深地觸動了岳天義。如果有一天打敗了,就會是這眼前的場面。一兩千條命就會這樣一動不動地睡在地上,一直睡成一堆一堆的白骨和泥土。這一兩千弟兄跟了自己也就是把命交給了自己。這些祖祖輩輩種莊稼的人,就像相信土地一樣相信了自己。他們播下了種子和辛苦,就相信土地一定會回報他們。深深的感動在心裏鼓盪着,正在山谷之間撫摸的視線被溫熱的淚水模糊了。岳天義在心裏暗暗發誓:等老子拿下銀城來,我的天義軍就有了花不完的銀子。我要添車買馬,要打造新刀新槍,要扯起千軍萬馬。我要讓弟兄們在縣衙的大堂里擺宴席吃肉喝酒。要讓他們把老財家的好房子住起,把綾羅綢緞穿起,叫老財們的太太小姐端茶倒水、揉腰捶背、遞火點煙,晚上就要陪起弟兄們睡。我要開倉分糧,開櫃分錢。我要在銀城起樓蓋屋,叫天下窮人都搬到銀城來住。格老子要拿城東那座好看的關帝廟做我的金鑾殿,要全家人都住在裏面,兒子、孫子都住在裏面,東宮,西宮,南宮,北宮也都住在裏面……我要去那個啥子木墩堂找回我的娃兒。女兒就算了,送給育嬰堂的女娃兒,找到也早就不知嫁到哪裏去了,她信了洋教,早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那個老財發善心給了一兩銀子一張牛皮的價錢。好大的一幢院子,好大的一個門面,好面善的一位先生,穿得多闊氣多闊氣的,下人都有十幾個圍到起。狗娃兒哭起不走,他哪裏曉得我是送他去享福,和我回家去除了餓死再沒得第二條路。住在那幢大院裏頭做條狗,也比我們在外面做個人要享福得多!脫了苦海去享福還要哭啥子嘛?么妹兒就沒得這個福氣,么妹只好送進育嬰堂。有錢的人,就是有福的人,沒得他們買不到的東西,一兩銀子就買我們父子不回頭。我啷個敢回頭嘛,又怕娃兒哭,又怕主家反悔不買了。狗娃兒今年也有二十大幾了……我們父子相認,就和木墩堂扯個親家,叫天下人知道我們岳家也是有些根基的。狗娃兒出在大戶人家,就叫他把宰相做起,和兩個做將軍的哥哥一起幫我坐天下。我馬上就是六十歲的人了,我打天下還不都是為兒女些着想。二天我一命歸西,天下就是他們幾弟兄坐起。到時間,幾弟兄和和睦睦的,不要鬧分家,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天下窮人些的苦處。有田要大家種,有錢要大家花,有房子要大家住起,旱災澇災都要有人開倉賑濟。兒女們都要孝順,親戚們都要來往,男娃兒都有書讀,坤妮兒些都有婆家,冬天穿棉衣,夏天穿單衣,過年要有肉吃,還要有戲班來唱戲,那才像個太平世界。大家都住在這個太平世界裏就再不會有人餓死,再不會有人賣兒賣女,不會有人造反,也不會再有人走散……我死也安心了……古往今來造反不勝的就只有死路一條。劉邦能勝,朱元璋能勝,我金鵬大元帥也能勝!我只能勝,不能敗!我不能讓這些跟我造反的弟兄們都死在這個山溝里,革命黨已經在銀城搶先動起手來,我們天義軍不能再等,不能叫別人先奪了銀城。天下的銀子都在銀城,奪了銀城就奪了天下的銀子,一個沒得銀子的天下奪它還有啥子意思?我們天義軍又不是傻瓜!我們今天就要轉去銀城,後天就要把銀城打下來!只要我搶在前面,那些革命黨也沒得話好說的。有了銀城的鹽巴和銀子做本錢,有了那座石頭城做根基,就不怕他官軍來攻打,來多少官軍我也不怕!岳天義陷在深深的聯想之中,下定了攻打銀城的決心。漸漸升起來的晨光,驅走了山谷里的幽暗,照亮了岳天義臉上堅定的信心和希望。左將軍岳新壽來報告說,桐嶺關前邊往省城方向十里的地方發現了官軍,大概有六七十人,好像還有馬隊。岳天義問身邊的岳哨長:“岳軍師,你看我們啷個打法?”岳哨長毫不猶豫地搖起頭來,“大元帥,這肯定是省里來增援的新軍。聽聶統領說是一個步營的人馬,要有五六百人,絕不止六七十人。他們都是洋槍洋炮,一炮可以打到多遠多遠的,我們這些鳥銃、刀槍不是對手。還是不要和他們見面的好些。”“你說他們是來增援的,他們是要去銀城么?”“就是,就是。”“岳軍師,照你這樣說法,放他們去了銀城,我們就更不能去打銀城了。銀城都不去,那弟兄們跟到我造反有啥子好處?沒得好處,哪個還會跟到我?沒有人跟到我,天義軍就只有散夥。天義軍散了伙,還要我這大元帥、你這軍師做啥子用?難不成我們造反是擺起樣子給人看的?難不成我們不是在造反是在唱戲么?難不成銀城的銀子我們就奪它不得么?”岳哨長聽見話不對頭,急忙唯唯諾諾收起了自己的主見。岳天義又問:“新壽,我們昨天從板橋鎮幾個老財家裏拉來的十幾頭牛還剩下多少?”“昨天弟兄們打牙祭殺了四頭老牛,還有十二三頭捨不得再殺,都是種田的好牛,殺了太作孽!”岳天義笑起來,“那就好,我們就有辦法對付他的洋槍洋炮。傳我的話,把牛些都送到關口的門洞裏來。每頭牛再配上兩把短刀,一起送來。傳令叫弟兄們都拿好武器,到城牆上聚齊,凡是有火槍的站在前面。把那兩門罐子炮抬到城牆上來安好。擠不上城牆的,就在下面院壩等到起。再多搬些石頭到城牆上邊來。有人來攻,就用石頭打。再砍幾棵樹擋在關口城門洞前面,先要把路和城門封到。在院壩里點起幾堆火,多放些青柴,把煙搞得多些。告訴弟兄們,管他新軍舊軍,這一仗打勝了,我們天義軍就去銀城分銀子!我金鵬大元帥說話就要算數的!”岳哨長聽不懂這人牛齊用的戰術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臉茫然地看着大元帥。岳天義拍拍他的肩膀,“岳軍師,你現在不曉得,一會兒就會曉得。快去把你的那些弟兄招呼到城牆上來,你們那十幾條火槍這下有了用場。”聽見官軍來了,桐嶺關的山谷里一陣騷亂。已經有人開始怯陣,沿着山坡亂跑起來。岳天義急忙衝上城頭抓起一面銅鑼,站在帥旗下邊敲着銅鑼大喊:“弟兄們,弟兄們,莫慌!莫怕!官軍只有六七十個,怕啥子嘛?我們一兩千人還打不贏他幾十個人么?不要跑,再跑,就莫怪我砍頭了——!新年!新年!你在後邊把陣腳給我壓到起嘛——!狗日的些,再跑就砍頭!弟兄們聽到起,打勝這一仗,我們就去銀城分銀子!我岳天義說話是算數的!”在右將軍岳新年的配合下,岳天義的鑼聲和叫喊終於起了作用。騷動潰散的農民們漸漸停了下來,甚至有些逃走的人也又轉回身來。漸漸地,燦爛的霞光鋪滿了天空,山谷里那些散漫的人群穿着各色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武器,有些人的手裏甚至只捏着鋤頭和鐵杴,他們按照岳天義的指揮,開始慢慢地往關口的城牆上集中。夾在山谷中間的桐嶺關,當初是一個四方形的空心城堡。一條大道從城堡的中間通過,除了敵樓和營房而外,東西兩邊還各建有城樓一座。這桐嶺關曾經是銀城到省城的一個咽喉要地。可自從它兩百六十多年前被廢棄以來,早已經坍塌毀壞得面目全非,只留下牆心裏的夯土。只有東面的石頭牆還保留着城門洞和大致的樣子。岳天義的帥旗和太師椅,就顯眼地放在這個城門的上邊。他所說的院壩,就是被夯土牆圍着的那個四方形空地。從山谷兩側像羊群一樣匯攏來的人們,漸漸充滿了那個四方的院壩。這些散漫的人群,如果不是投靠了天義軍,現在本該是他們拿着農具下田的時候。他們的腰背和臂膀,在長年的勞作中早就變得僵硬彎曲了。所以他們現在緊急應敵的模樣,不像是去打仗更像是走在下田的路上。清爽的晨風吹起了城頭的帥旗,這面綉了金黃大字的黑色帥旗在燦爛的晨光中凜凜地晃動着,它威嚴地提醒着腳下的人群,此時此刻,他們已經從種田的農民變成了造反的戰士。滾滾的濃煙在古老的桐嶺關衝上雲天。一場真刀真槍的血腥戰鬥,馬上就要在別人書寫的歷史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