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分
意料之中地,這位已經有過兩面之緣的學長沒有扶她。符合他一貫冷麵冷心的人設。
司真怕他像上次一樣轉身就走,再次道:“學長你等一下。”
膝蓋和手掌都磕的生疼,幾乎失去知覺,司真還是用最快速度爬了起來。
太冷了。
所謂如墜冰窖。
她的學生快步跑過來,關心的臉杵到她跟前:“司老師,你沒事兒吧?摔到哪了?”
“還好,沒事。”司真這麼說著,卻被疼得眼裏冒淚光。她一邊向手上呵熱氣,一邊用力握了握,掌心的痛感才緩解幾分。
學生見她無礙,一扭頭:“剛才誰扔的?過來道歉!”
果然有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小跑過來,猶猶豫豫地舉起手:“我扔的……我想砸我哥來着,扔偏了,對不起姐姐。”
“沒關係,我沒受傷,”司真向他笑,聲音溫柔,“你們去玩吧。”
男孩子又向她說了對不起,跟着哥哥們跑開。
喬赫不耐煩地看了眼時間,冷冷的視線隨即瞥向她。司真覺得他和冬天這個季節真的很相稱,那雙眼的溫度看起來有零下。
他剛從對街的咖啡店出來,握着咖啡杯的手修長好看,相形之下自己紅腫的蘿蔔手實在寒磣。
司真打開包,把夾在書里的信封取出。
“學長,你可能有點誤會,這錢請你收回。”
喬赫垂眸,掃過一眼。
很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吸引他的視線的,卻是捏着信封的那隻手——大魚際和指甲泛着青紫色,手指發紅臃腫。
見他不接,司真又往前遞了遞:“我的腳傷和你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沒有向你索賠的意思。這不是筆小數目,你拿回去吧……”
即便賺錢多,也沒有隨手兩千塊給人的道理。
喬赫沒耐心聽她啰嗦,抽回信封,順手將那一杯咖啡放到她手裏。
冰天雪地里,熱乎乎的杯子一入手,司真便下意識用雙手捧住,抱緊了那讓人倍覺熨帖的溫度。愣了兩秒,她抬頭,詫異地看向喬赫。
他已經轉身走了,一個字都懶得留下。
司真看着他闊步走向路邊,白雪覆蓋的街道和黑色車子構成色調分明的背景,那道身影冷傲而挺拔。
其實也不是那麼……無可救藥。
司真兼職的便利店在附近的誠信小區,緊鄰着江州路步行街。
嚴格意義上其實算不上一個小區,只有兩棟居民樓,住戶都是一個村子裏出來的,鄰里之間關係和睦團結,自己集資修了大門,掛上牌匾。
小區一個住戶用樓下的門臉房開了便利超市,司真周末幫忙看店,按小時計酬。
她的長相和脾氣都是溫柔可人的那一掛,做事細心妥帖,又是重本高材生,公派德國留過學,在誠信小區里可謂受盡大媽大嬸的寵愛。
司真上完家教課過去時,遇見幾個從新開的商場看完免費電影回來的阿姨。
“司真來啦。”剛燙了一頭梨花燙的譚姨笑眯眯叫她,“你寒假有安排了嗎?要是有時間,給我們浩樂補補課吧。”
“可以啊。浩樂最近怎麼樣?”司真笑着問。
“嗐,別提了,期中考試數學又是十幾分,卷子一面兒都沒寫完。”譚姨提起來就磨牙切齒,“別人都在做題,他一會兒摳手指一會兒看窗外風景,丫的還沒個虱子大就開始給我裝文青。”
司真笑出聲,然後道:“這是注意力不集中的表現,可以做一些針對性的訓練,把他的習慣扭過來。”
“成成成,就按你說的訓練!”譚姨對她有一種偶像般的盲從。
另外幾位阿姨也跟着道:“我們家那倆明年要中考了,英語分總是拖後腿。司真你英語好,給他們輔導輔導?”
“還有我們心語,這丫頭數學英語都挺好,就是語文作文老寫不好,邪了門了。”
“誒誒誒,我先預約的。”譚姨生怕人被搶了。頓了下,又一拍巴掌,“要不這樣,把孩子都湊到一塊上課得了,回頭我讓老譚把棋牌室給你騰騰。”
說話間已經走到小區,遠遠瞧見七八個大老爺們站在棋牌室外頭,穿着統一從批發市場採購的藏藍或煙灰色棉馬甲,或揣着手,或夾着煙。便利店的老闆馮發財也在其中。
譚姨嗓子亮,一聲喊過去:“合計什麼大業呢你們。麻將機壞了?”
“麻將什麼機,房子都快拆了。”手臂上紋着老虎刺青的老譚摘下針織帽,在光頭上抹了兩把,又把帽子戴回去。
老房子拆遷對許多人來說是喜事,意味着一筆可觀的拆遷費。可在場的眾多人,男人各個一臉嚴肅,女人聽見這話也不見喜色。
他們這些人,都曾拿過一筆農村征地的補償金,搬到了城裏來,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基本不愁生計。因此對放棄這兩棟樓再多拿一次拆遷費,似乎並沒多大興趣。
“咋回事啊?”有人問。
“那個啥喬氏集團,盯上咱們這片兒的地了。”
司真一怔,倒先想起那位學長來。
莫名其妙地。
譚姨想問題倒是簡單:“咱不賣啊。他們還能把我們剷平了?”
這幾年開發商的推土機將釘子戶剷平的事沒少發生。況且喬氏財大勢大,想要搞定幾個釘子戶,易如反掌的事。
馮發財道:“大家團結一致,都不賣,他們找不到突破口就沒辦法了。”他戴着眼鏡,當過十幾年老師,說起話來有些分量。
老譚第一個贊成:“對,晚上把大家召集過來,動員一下。咱們都說好,誰都不許賣!”
眾人紛紛贊同。
“不賣不賣,住得好好的,我可不想搬。你們看現在那些新樓盤,都是電梯,我看見那玩意兒就害怕,掉下來不得把人摔個兩瓣。”
“就是,我們還要給司真開個補習班呢。”
……
司真雖然不是誠信小區的人,來這裏也有大半年了,跟大家的感情都很好。
城市的樓房越建越高,鄰里街坊的人情味也越來越淡,但這個小區是一個很溫暖的地方。就跟她長大的那個村子一樣,一家燉鍋肉,全村的孩子都能吃到。
再譬如說,馮發財的兒子小旭十歲時查出慢性腎功能不全,後來發展至尿毒症,需要腎移植,小區的許多爺們兒都自願去做了配型。
便利店裏有台電腦,司真空閑的時候上網查了查。
江州路是一條有近百年歷史的商業步行街,改革開放后隨着其他商圈的崛起繁榮,這條老街依然頑強挺立,佔據着一席之地。喬氏看中了江州路的潛力,有意進行改擴建,打造一個全新的商業圈。包括誠信小區在內的一片老房子,都在其規劃範圍。
這是個大項目,喬氏對這塊地皮志在必得。司真不免擔心,如果大家執意不肯搬,恐怕會有喬氏產生衝突。
氣溫持續走低,路上的雪結成冰,遲遲不化。
又一個周日,司真將早上剛送來的一批貨整理到貨架上,順便清點了一下,把臨期產品登記下來,方便搞促銷活動。
忙到快中午,見店裏沒什麼顧客,便關了門,拿上幾盒臨期糖果,去分給小區裏的小朋友。
外頭冷得不像話,還飄着雪花,司真用帽子和圍巾把自己裹得像上雪山的探險隊,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
樓下多了兩輛轎車,司真看了幾眼,在院子裏喊了一聲,許多小朋友便呼朋喚友地跑出來了。
司真記得小區裏有五十四個孩子,包括上高中的大孩子在內,一人兩顆剛剛好。小朋友領完自己和哥哥姐姐的糖便飛跑着散去,譚叔家的浩樂卻留了下來。他從手心裏摳出一顆糖給司真。
“司真姐姐,我哥哥不在家,這個給你吃吧。”
司真伸出戴着毛線手套的手,讓他把糖放上來,問:“那為什麼只給我一顆呀?”
浩樂眯着眼睛呲着牙一笑:“我想多吃一個,行不行?”
“你今天能在晚飯前寫完作業的話,就行。”
這孩子上小學三年級,寫作業可以用坎坷形容,一個字往往寫下半隻就會開始發獃、玩筆、摳手指,非得人在旁邊寸步不離地盯着不行。譚姨每天的怒吼聲已經成為鄰居們的下飯菜。
浩樂肩膀一耷拉,發出撒嬌的聲音。見她無動於衷,轉而道:“那我可以去你那裏寫嗎?剛才有叔叔來我家,我爸爸心情不太好。”
司真點頭:“回去拿作業吧,一定要和媽媽說一聲。”
浩樂一蹦一跳地跑上樓,司真站在院子裏等他,不多時,樓道里有人出來,卻是一前一後兩個年輕男人,剛好和她打了個照面。
司真頓了頓,拉下圍巾,露出下半張臉:“學長。”
喬赫看着她,眉頭又擰起來了。
她站在雪中,長到腳踝的白色羽絨服,紅圍巾,紅帽子,黑色的眼睛溫柔漂亮。
喬赫站在那兒看着她,破天荒沒冷漠走開。
這不像他的風格,司真一時都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沉默地四目相對。幾秒鐘后,她伸出手,毛線手套里一顆糖。
“你吃糖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