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分
《不及格先生》
文/一字眉
2018.03.06
“如果對你來說,我是噩夢,那我會永世纏着你,讓你不得安寧。”
***
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倉促,尚不及攏成一個雪人,已融化在捲土重來的暖陽下。
司真出門有點晚了,一出大樓,先打了個哆嗦,將大衣裹緊了一些。
她是習慣穿羽絨服和雪地靴的,被室友以“今天要上台”為由,強按着換了一件淺米色的羊絨大衣,黑色踝靴,5cm的細高跟。
地上全是稀稀渣渣的雪水,她撿着乾淨地方落腳,免得弄髒靴子。
辦公樓離宿舍樓不遠,幾分鐘的步程。司真在一樓等電梯。這部電梯跟大樓都有些年頭了,運行緩慢,這會兒在7樓遲遲不下。
羅教授的辦公室在三樓,不算高,司真已經遲到了,等了片刻,走上一側的樓梯。
她走得急,落腳又很小心,眼睛只管盯着腳下了。
轉過彎,視線中冷不丁出現一雙皮鞋,黑色漆皮的牛津鞋,光亮,細膩。
司真的腦袋險些撞上對方的胸膛。那一瞬間的距離很近,她甚至能看到黑色領帶上細密規整的紋路,同時,有清淡冷冽的男士香水味道入鼻。
她猛地往後撤腳。
——平底鞋半隻腳尚能站穩,高跟鞋卻不容樂觀,鞋跟一下子踩了空,司真整個人重心不穩,驟然向後掉下去。
她低呼一聲,本能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對上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那個人就那樣看着她,掉下去跌坐在地上。
所幸只有幾層台階的高度,司真摔得不算太慘烈。只是腰在鐵欄杆上撞了一下,尾骨也被水泥地面磕到,一陣鈍痛。
司真再次抬眼向那人看去。
入目一片黑色,修長筆挺的褲腿,往上是同色的羊毛大衣與一絲不苟的西裝。身量很高的男人,背光的緣故,五官並不十分清晰,輪廓倒是英俊的。
司真道歉:“對不起,我沒留意有人下來。”
對方穩穩立在樓梯上,垂下視線向她掃了一眼。一坐一立,隔着幾層台階,高度差令他的神態看起來有點冷漠。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再多看一眼,抬腳從她身旁邁了過去,逕自下樓。
司真撐着欄杆站起來,才發覺腳腕似乎崴到了,有點疼。
她沒當回事,活動兩下,見無大礙,便繼續上樓,來到羅教授的辦公室,敲門進去。
除了羅教授,還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英國人,頭髮鬍子全白,戴一副無邊眼鏡。
這是英國阿爾斯特大學受邀來本校做訪問的Scott教授,司真的任務便是為他下午兩點的講座做翻譯。
口譯的難度不小。雖然司真讀了英語二專,但這種規格的講座,涉及專業領域,學院的慣例是由英文好的講師或研究生做翻譯,這還是第一次讓本科學生上場。羅教授對司真寄予厚望,將這個重任交給她,一點都馬虎不得。
司真與Scott教授已經見過面,向教授們問過好后坐下,安靜聽他們的談話。
中外頂尖教授之間的對話,總是讓人受益匪淺的。她不時低頭記錄,或翻閱帶來的資料。
A4紙裝訂的厚冊子,三十多篇英文論文,足有兩百頁,熒光筆標亮重點,邊上不同顏色的水筆字跡,是每一遍看時批註的筆記。
這是Scott教授以及他的學生髮表的學術論文,此前司真對生物醫學科學領域了解不深,這番下來,已經有了相當的認知。
一點半羅教授去開組會,叮囑司真到時間帶Scott教授去報告廳。
辦公室只剩兩人,司真正想跟教授討論一下接下來的講座,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她手中的冊子上,瞧了眼,似乎看出是自己的論文,沖她微笑起來。
司真回以微笑。
卻聽他很有興緻地問:“CanIh□□ealook?”
司真愣了下,“Ofcourse.”
她禮貌地遞過去,內心卻對自己那些淺薄的筆記感到汗顏。
這裏面的某些研究,對本科生來說是超綱的,她第一遍的筆記甚至有一些錯誤,另外用紅筆作了修改。對自己而言是一個學習的過程,被著作者本人看到卻害怕露怯。
感覺就像交了一篇狗屁不通的作文給語文老師。
Scott教授便開始翻閱那本冊子,準確來說,是看一旁她批註的筆記。
出發時,司真發現腳腕的痛感似乎更嚴重了一些,趁教授往外走,拉起褲邊飛快看了一眼,隔着襪子,已經能看出腫了起來。
路上教授沒再繼續看了,卻將那冊子拿在手裏,暫時並沒有還給司真的意思。她跟在後面,腳疼加緊張,簡直像在刀刃上行走。
下了樓,司真再次看到了在樓梯間撞到的那個男人。
這次倒是能看清他的樣子,很帥。他正在講電話,立在一台黑車前,左手插在西裝褲子口袋,姿態隨意又好看。他向這邊看了一眼,隨即掛斷電話,走過來熟稔地與Scott教授交談,似乎是舊相識。
他一開口,司真便忍不住把目光投了過去。
這個人的口音是很純正的牛津音,嗓音很有磁性,意外的好聽。
Scott教授看到他笑容都多了些,向兩人介紹對方:“Chris.Charlotter.”接着揚起手晃了晃那本冊子,毫不吝嗇地誇獎:“Brilliantgirl.”
司真汗顏,禮貌伸出手:“你好,初次見面。”
對方瞥了她一眼,那視線說不清是冷漠還是傲慢,很快就移開了,彷彿看到的只是一團空氣。
司真便收回手。
司真陪着Scott教授到一教,容納五百人的報告廳座無虛席,除了本學院的400多名師生,還有些慕名而來的外院學生。
Scott教授站在中央的主席台演講,司真在舞台一側的小桌子前,專心地傾聽,記錄,然後一段一段地將他的意思轉述出來。
為了照顧這些中國孩子,教授刻意放慢了語速;司真本身英文不錯,準備也做得充分,這幾天的接觸下來對他講話的習慣有所了解,整個過程完全沒出錯。
講座很順利,結束時她鬆了口氣,剛一動,感覺到右腳鑽心的疼。
——站了一個多小時沒挪地方,不動時沒察覺不對,這會兒猛地發覺腳腕已經動不了了。
第四排中央,室友金筱筱跳起來沖她豎大拇指,司真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收好筆記本扶着桌子慢慢下去。
藥學院幾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來聽了講座,這會兒正上前向Scott教授祝賀。
司真去和教授打了招呼,慢吞吞走到第四排,金筱筱和盛佳尋正在眉飛色舞地聊天。見她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盛佳尋忙扶她了一把:“你腳怎麼了?”
“扭了一下。”司真撐着她坐下來,拿出保溫杯喝水。
盛佳尋把她的襪子拉下去,看了看她的腳腕,“腫的有點厲害,我送你去醫院吧。”
司真點頭。疼得太厲害了,還是去檢查一下保險。
兩個人一人一邊把司真攙起來,金筱筱有點自責,“早知道就不讓你穿高跟鞋了,你不常穿,就容易崴腳。剛才還站了那麼久。”
司真笑着安慰她:“不怪你啦,我沒留神和人撞到,才扭了。”
“誰?我們去訛他!”
“……”
到校醫院拍了片子檢查,好在情況不嚴重,外踝韌帶輕度損傷,醫生給打了石膏開了葯。
回去時叫了輛火三輪,直接送到宿舍樓下。
忙學生會工作的羅青容已經回到宿舍了,給她們帶了飯,四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又聊起八卦。
“你們記不記得羅教授說過的那個學長,就為了賺錢養家放棄保研B大的那個。”金筱筱從司真碗裏夾走一塊半肥的肉,還給她一筷子青菜。“我今天見到他本人了,長得還蠻帥的,就是太可惜了,放棄大好前程。要我說,他繼母那麼苛待他,幹嘛要管她死活,給她供着房子不說,還要供他弟弟上學,而且他弟弟才上小學,這包袱少說還得再背十幾年呢。”
司真動作一頓:“……他親生父母呢?”
金筱筱道:“親媽去世了,他爸又娶了一個,生了個小兒子。他繼母就是個典型的后媽,高中就逼他輟學打工呢,他上大學走的綠色通道,自己還貸款,家裏一分錢沒出。現在他爸死了,他繼母看他有出息就賴上他,簡直了。”
羅青容道:“也不能這麼說,法律上還是母子關係,他確實得盡撫養的義務。”
“我也知道嘛,就是覺得不值,這后媽真的會毀了他一輩子。雖然他這個人很優秀,但拖着那個無底洞,哪個姑娘敢嫁。”
司真一直沒說話。
金筱筱感慨道:“真是可惜了那張臉!”她撞了司真一下,“你今天去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他,挺帥的,穿黑色大衣,個子特別高。”
黑色大衣,個子很高……司真想起那個“Chris”。
金筱筱忽然又想起一茬:“聽說今天喬氏剛回國的那個小開也來了,不過我沒見到誒,青容,你們學生會見到了嗎?”
“沒有,聽我爸說他來過,但是好像沒去聽教授的演講。”
……
司真沒留神聽,一直在琢磨那個Chris。
原本覺得他很傲慢,沒想到竟然和她的身世這麼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