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0)
本來計劃讓團長馬世明帶兵去新疆。部隊集合整裝待發,馬仲英給大家講話,他問士兵們:“金樹仁怕不怕?”“不怕。”士兵們吼。“還有大戈壁大沙漠,比咱甘肅的旱塬還要荒涼怕不怕?”“不怕。”士兵們越吼越凶。都是十**歲的楞頭小伙,天不怕地不怕。“馬步芳日你娘,害得老子走新疆……”馬仲英的尕勁就上來了,他跟着士兵一起吼。“老子還是尕司令,老子不老,老子領着弟兄們躍馬天山,躍到山尖尖上,讓金樹仁尿褲襠。”士兵們轟一聲笑了,跟地雷一樣。尕司令就愛這種大嗡聲,士兵放一個很響的屁他都要表揚一番:“這小伙,屁眼跟大炮一樣。”參謀提醒地,是馬世明去新疆不是你。“不成,頭茬面應該留給本司令,馬世明馬世明。”馬世明喊:“到!”“馬世明你狗日的不能占這個便宜,我去新疆呀,你給我當助手。”馬世明成了副司令。36師的部隊,從連長到師長都叫司令。尕司令開始挑兵,他嫌人多,打金樹仁用不了一個團,半個團就夠了。一千多小夥子站在大操場,每人挨尕司令一鐵拳,打趔趄的都退後一步。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壯小伙,攜帶輕武器,開始他的新疆之行。那正是炎熱的夏季,從肅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頭無邊無際,看不見一棵樹,連枯木都沒有,戈壁灘上一塵不染,石頭滾燙。部隊就像在烙鐵上行走。尕司令不停地催着大家,他跟士兵一樣斜挎着一桿來福槍,胯下一支駁殼手槍,跟兒馬一樣一跳一躍。荒涼的戈壁就像腳下的蹺蹺板,他在前邊一路領先,大家緊跟在後邊。五百個精壯小伙,跟輕捷迅猛的狂飆一樣穿行在大漠深處。一口氣急行軍一百多公里,他們看到野駱駝。他們進入大漠連一隻螞蟻都沒看到,連沙漠裏常有的蜥蜴都沒有。他們朝野駱駝奔去,野駱駝在吃東西,他們要看着野駱駝吃啥東西,該不是吃石頭吧!野駱駝見人就跑,士兵們“嘩”全舉起槍,槍栓拉動如同暴雨,槍口黑幽幽一聲不吭盯着野駱駝,槍比他們還喜歡野駱駝。他們看到了野駱駝的食物,甘肅寧夏的西北邊也有沙漠,沙漠裏長着駱駝刺,生長在沙窩子裏,多少有些水分。這裏的駱駝刺跟一團火一樣,長在石頭縫裏,石頭滾燙,駱駝刺更燙,尖刺上像是要噴火。大家扒開根,根下全是沙石,散着熱氣。尕司令說:“看它的葉子,嘴長在葉子上。”葉片跟紐扣一樣又圓又光,上邊擋太陽,下邊吸水分。從空氣里吸。士兵們叫起來:“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離開肅州它就開始吸了。”大家感到餓,端起葫蘆水壺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說了,一頓飯一口水。潤潤嗓子,就吃鍋盔炒麵餅子。有人帶了雞蛋,聽人說過新疆熱天沙子裏能煮雞蛋,帶雞蛋的人就扒一個坑,埋上雞蛋,過十分鐘雞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個,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飯休息十五分鐘,尕司令說走,大手一揮,大家一擁而上,戈壁灘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爛的席子一樣。日頭在天上轉圈圈。長長的一隊人馬,跟刀子一樣,從肅州的西端到新疆的東邊劃一道,大戈壁被截成兩半。天山就是這樣出現的,當碎裂的戈壁漂移時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塊大塊的石頭,石頭頂着雪帽跟銀盔一樣閃閃發亮。有人叫起來:“祁連山,祁連山跟着我們。”祁連山在甘肅與新疆交界處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馬一樣,在天盡頭揚起一綹褐色的長鬃。他們向南邊瞻望,只看見天盡頭的褐色石陣,跟馬脊背一樣。誰也沒想到這是一群潛行的山脈,與他們遙相呼應,猛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雪峰和冰川閃爍銀光,山谷一片幽藍,跟槍管子上的烤藍一樣,那些沒用過的新槍就是這種光澤。“這麼新的山,我的爺爺!”“跟新媳婦一樣。”“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媽就是新。”“馬世明這我兒想吃頭茬面。”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沒搶。”“沒搶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麵去。”“我不去。”馬世明挨了一腳還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誰都能耍,這麼一耍,大家不累了,耍耍鬧鬧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說又笑,戈壁灘上的石頭跟馬脊背一樣噗溜噗溜往前竄。在天山腳下急行軍,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賽跑哩。長長的隊伍也是一起一伏,隊伍跟山一樣,山肩上扛着寶劍似的冰峰,士兵肩上晃動着刺刀和槍管子,他們在追一樣東西。山也在追一樣東西。“山追啥?”“山追金樹仁哩,追上就把他老東西顛下馬鞍子。”“山上有馬鞍子?”“山上有馬鞍子。”“誰腿上有勁誰就能騎。”大家都抬起頭看山,這麼美的山,誰都想騎。“那五百個瓜熊①虧死了。”①瓜熊:西北方言,即傻瓜。“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着褲子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雄奇的山脈,這很符合他們的浪漫心理。他們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嚴的山峰。“它就像個將軍。”“當將軍就要到這搭來當。”“薛仁貴徵西就是這搭。”“快看,前邊有個樊梨花。”“是穆桂英。”他們就這樣急行軍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現在哈密以東的綠洲上,全疆震驚。這簡直是鷂鷹的速度。數千年來這條用兵絕境都是半個月的時間。省軍原想以逸待勞,尕司令的五百壯漢根本不疲勞,歡實得跟馬駒一樣,就像踢一場足球。大家經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過來,一個射門,就破了哈密的門戶黃盧岡。駐守黃盧岡的一團省軍沒招兒,散夥了。省軍又派兩個團在西耀泉阻擊,數千人馬佔據有利地形,槍炮齊鳴。那五百名壯漢從窪地里一口氣衝到山頂,連氣都不喘,掄刀就砍,手裏的槍不緊不慢,彈無虛發,跟鐵鎚釘釘子一樣,釘倒一大片。省軍的槍炮就這樣被壓下去了,那些不緊不慢的槍聲一下子拉長了,子彈在追擊逃敵。省軍的槍炮徹底啞了,大炮丟在陣地上,槍還拖着,沒心思打槍了。徒步也好,騎馬也好,漫山遍野全是受驚的敗兵,跟黃蜂一樣全是喘息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不斷有人栽倒,也有絕望至極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着腦袋伸着腿,跟乾枯的樹一樣。兩團人馬就這樣潰散了。尕司令收繳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換上好槍,餘下的武器掩藏起來,肅州的大部隊缺武器。鎮西守軍不戰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會師,維吾爾部隊編成一個團。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兩個,大鬍子司令和一臉稚氣的娃娃司令。不要說打仗,光那急行軍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給震了!“那個地方,野駱駝都要跑十天八天,你們三天就過來了,太了不起了。”阿吉很高興,哈密起義后,一直被省軍堵在山裏,到處躲,快要頂不住了。尕司令限狂風一樣呼啦一下把哈密吹乾凈了。阿吉哈哈大笑。“咱們打迪化去,抓金樹仁這個老混蛋。”尕司令告訴阿吉,金樹仁已經尿褲襠了,他一定要派大軍到哈密來曬褲子。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開始執掌兵權,再糊塗的主子也不敢給這種家臣一絲權力。盛世才仍然是東路軍參謀長,協助魯效祖迎擊馬仲英。快到哈密時,盛世才建議沿山佈防,守住主要關口,尋找戰機。旅長杜治國根本不把尕司令放在眼裏,“沒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調皮搗蛋,我給他娃上一課。我不打他娃,我扯他耳朵嚇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淚,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麵吃洋芋蛋。”“馮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軍五萬人馬才把他壓下去。”“老盛狗子松,多吃點花生,花生補狗子哩。”杜旅長帶着他手下五千人馬浩浩蕩蕩殺向瞭墩,找不見尕司令。“娃躲起來啦,到底是個娃娃嘛,新疆不是甘肅,戈壁灘就把你娃嚇住了。”杜旅長在平坦坦的野地紮營,不扯娃耳朵把娃趕回甘肅也行!半夜三更娃來了,來了五百個娃,把大營掀個底朝天,火光、槍聲、戰馬的嘶叫。杜旅長剛出帳篷就被流彈擊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兩個衛兵守着。五千人部隊眨眼不見人影。尕司令手下一個連長跑過來問這是誰?衛兵說是我們旅長。杜旅長還有氣,尕司令的連長一心想着立功,就割下杜旅長的首級,押着兩個衛兵去見尕司令。尕司令聽完報告,拍兩個衛兵肩膀,“難得你兩個有心人,長官沒白帶你們。”隊伍集合起來,尕司令叫連長把事情重說一遍,連長剛說完,尕司令就一刀卸下他的首級扔到地上。“呸!我嫌噁心。”杜治國全軍覆沒,盛世才卻要大舉進攻。魯效祖是個文人,早已嚇破膽,無心再戰。“你是軍事專家,你給我想辦法撤退,只要能脫身就是勝利。”“驕兵必敗,馬仲英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會進攻。”“你看我的腿在幹什麼?”魯效祖司令的腿跟蛇一樣搖曳不止。盛世才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他當年在南京混不下去的時候,魯效祖介紹他來新疆,他不能坐上熱板凳忘了老朋友。他只能放棄這次機會,他以參謀長的名義下令焚毀七角井軍火庫,大軍趁機撤至奇台。尕司令難以探測省軍虛實沒有追擊。金樹仁又從伊犁調來陸軍第八師,仍以盛世才為參謀長,迎擊馬仲英。魯效祖不敢出戰,盛世才率部迎擊馬仲英。盛世才的部隊有好幾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薩克。尕司令看見哥薩克明晃晃的馬刀就兩眼放光。他不想打仗了,跟金樹仁打仗太沒意思了,比打西北軍差遠了,比橫穿大戈壁差得更遠。他要打道回府時,衝來一群威風凜凜的哥薩克兵,他又覺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兩個哥薩克兵,興奮得直叫,兵就應該這樣子,經打經砍,筋道。他嘴裏嘿嘿叫着號子,刀鋒相撞,火花四濺。那個哥薩克活着回去了,哥薩克兵抖着韁繩,吃驚地看着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從尕司令刀下活着回去。尕司令一帶韁繩猛衝過去,第八師和白俄大軍全垮了。盛世才收縮兵力,縮進奇台城。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織起一道火牆。馬仲英太熟悉這種打法了,“城上指揮官是誰?”和加尼牙孜阿吉說:“東路軍的參謀長盛世才。”“他是幹什麼的?”“不清楚。”哈密的維吾爾人只知道金樹仁,金樹仁的手下全是河州人,一口河州話可以把盒子槍掛。“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盛世才也是河州老鄉?河州城裏出這樣的能人,莫非我馬仲英眼睛瞎了。”馬仲英不相信盛世才是河州人,河州除了漢民就是回民,盛世才這樣的河州漢民太叫人吃驚了。馬仲英派人去抓活口,最好是軍官。特務營派人很快抓一條活口,是省軍的一個連長,軍校學生兵,盛世才的鐵杆兵。盛世才原來是東北人,日本留學生。馬仲英“騰楞”一下來了精神,“哈哈,老子來對地方啦,金樹仁手下有這麼一個寶貝,金樹仁這老狗子才有味道。先弄盛世才,再弄金樹仁。”馬仲英等不及了,大叫:“盛世才盛世才你出來!”盛世才乖得很,盛世才在城頭閃一下,馬仲英還沒看清楚就聽見城門一響,盛世才騎着高頭大馬領着一群騎兵衝過來。別人都舉着馬刀,盛世才舉着奇形怪狀的彎彎刀,馬步芳身上挎的就是這種洋刀。馬仲英朝盛世才一指,“捉住他,把彎彎刀奪下,折斷!”兩個馬仲英的兵衝上去,只見盛世才的彎彎刀輕輕一晃,兩個騎兵連人帶馬一起栽倒,人頭跟馬頭一齊滾。馬仲英大吼一聲衝上去,戰馬交錯,刀鋒相撞,彼此的臂力一下子清楚了,兩人跟猛獸一樣往後退,誰也不敢小看對方;下一個回合兩人再也不使牛力氣了,用技術取對方的要害。乒乓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盛世才的衛兵都是軍校老學員,心目中只有恩師沒有金樹仁,更容不下馬仲英。一個衛兵大吼着從側面衝上去保護老師,死在馬仲英刀下,栽下馬時突然不顧一切抱住馬仲英坐騎的前蹄,另一鐵蹄踏碎了這個忠勇衛士的腦袋,失去頭顱的衛士一下子僵硬在馬蹄上,馬跪倒在地下,一下子把馬仲英摔出去。馬仲英就地打滾,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雙方再也不玩古典式拼殺了,手裏的槍不由自主響起來。一群衛兵擋住子彈掩護盛世才進城。那些驍勇的白俄大兵把守城門,城門還開着。馬仲英來不及上馬,朝城門奔去,白俄兵朝他乒乓開槍,他撕開槍彈的火網,打個趔趄,流彈擊中右腳,尕司令成了瘸子,他一瘸一拐砍倒衝上來的哥薩克兵,他追着砍,把城門口的守軍全砍光了,幸好大門關着,否則這隻瘸狼會衝進去。這隻瘸狼根本不在乎子彈,他在彈雨中奔來奔去,拖着受傷的腿,不斷地砍啊,射擊啊,不斷有人從城上掉下去。大家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尕司令流血過多,一瘸一拐從東疆綠洲消失了。那個兇悍的影子還徘徊在天山上空。人們就像看到曾經活躍在中亞腹地的瘸子帖木兒①,馬仲英就是另一個帖木兒。瘸子帖木兒。①帖木兒:中亞突厥人,自稱成吉思汗繼承人,曾威震歐亞,建立帖木兒帝國,明朝時欲征服中原,於途中神秘死去。尕司令撤到半路就聽到這個光榮的稱號,他太喜歡這個地方了,這個荒蠻之地,出產沙子石頭暴風冰雪,也出產世所罕見的英雄豪傑。他在漢唐以及左宗棠走過的那條寬敞的官道上豎了許多木牌,上邊寫着:馬仲英部於5月23日開走,將來還要回來。馬世明留下來跟和加尼牙孜阿吉一起戰鬥。尕司令說:“這麼好一塊地方留給你狗日的,你不要嫌金樹仁老,你就日他狗子,把老狗子日爛,日不爛我不回來。”馬世明下保證。尕司令不聽這些,尕司令要他的行動,要他日爛金樹仁。尕司令帶五百人出嘉峪關,給馬世明留二百人,回肅甘州時已經是四千人的大軍和八千支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