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婚事
陸斐從阿媛家裏出來,躲在屋外多時的小廝許秋上前給他撐傘。
“少爺,我剛剛去看了,夫人派了人在大路口接咱們。”許秋低聲說道。
陸斐腳下一頓,大路口和阿媛家的方向正相反,是他從青松府回來的必經之路。
“往背後繞一圈到大路口上去。”陸斐當機立斷。
站在大路口的僕人左等右等也沒有瞧見自己少爺的身影,不免有些着急。按理說早就該到了,不會是在路上出什麼事兒了吧?正這樣思忖着,眼睛一亮,便看見雪地里緩慢走來的主僕二人。
“少爺!”
“去了這麼久,怎麼都不知道往家裏來封信?”陸夫人拉着久未見面的兒子,歡喜得一個勁兒地嘮叨他,“是不是學業繁重?看你都瘦了這麼多,可是銀子沒帶夠?”
“咚——”
坐在主位上的陸老爺聽得耳朵起繭子,他向來端正嚴肅,嘴角一抿,茶杯一放,家裏的人都要安靜三分,連陸夫人都不會再多說一句。
“好了,子明舟車勞頓,你就不要纏着他問東問西的了。這樣,讓他先去整理一番,晚膳過後再談。”陸老爺發話,不容駁斥。
陸斐對着父母拱手彎腰,笑着道:“多謝父親體恤,兒子收拾一番這就來。”
“嗯。”陸老爺點點頭,縱然仍舊是一副雷打不動的嚴肅臉,卻也可見眼角泄露出的對陸斐的滿意。
陸家枝繁葉茂,香火旺盛,光是陸氏祠堂里的排位都不下兩百餘個,可見陸家根基牢固。可就是這樣一個興旺的大家族,陸老爺子這一脈卻只得了一兒一女,女兒陸姵,早已出嫁為人妻母,自不用多說。獨苗陸斐,卻一向是陸老爺子的驕傲,可以說有他一個,勝過其餘陸家分支家裏的一打兒子。
陸斐九歲考過縣試、府試成為童生,十二歲中了秀才,十六歲在鄉試中一舉奪魁成為解元,風光無兩。若不是朝局有變,魏哀帝年初駕崩,陸斐就該入京參加今年的春闈了。
有這樣一個長臉的兒子,即使陸夫人攔着不讓老爺子納妾,也沒人敢說她善妒,陸老爺子本人也是又痛又樂。這樣才貌雙全的兒子,只生了一個,這是多麼遺憾的事吶。
清水村不大也不小,整八百戶人家,陸老爺子德高望重,陸家在本地根基深厚,故而里正一職向來由陸家人擔任。陸家三進三出的大宅子本來就十分惹眼,如今陸斐又有了官身,這些年來陸家說親的人簡直是要踏平陸家的門檻。陸夫人又喜又愁,不止一次試探陸斐的口風,探問他是否有心儀的女子,否則媒婆說了這麼多姑娘,他怎麼一個也沒有瞧中呢?
“子明心在學業,自然無暇顧及這等瑣事,夫人也不要拿這些細枝末節去煩他。”陸老爺子看起來比陸斐更為淡定,他想得更遠更深刻,他的兒媳,怎麼可能局限於這小小的青松府呢?
陸夫人不得不心急,別人家的孫子都出生了,她的兒媳卻一點兒影子都沒有,怎麼不讓人心慌?
“學業固然要緊,但這婚姻也是大事啊!”陸夫人苦口婆心的勸道,“子明快到及冠之年了,這歲數已經不小了,你們爺倆就行行好,別讓我整日為此事操心了罷。”
“婦人之見。”陸老爺子哼了一聲,“子明是有大造化的人,你這急急忙忙地給他尋媳婦才是害了他。”
陸夫人見夫君仍舊是這副頑固不化的樣子,不免嘆氣。對於她來說,有一個聰明能幹的兒子和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就夠了,她並不想要兒子成為夫君口中的“大造化”,那實在是太過遙遠和飄渺。
第二天,知曉陸斐回來了,素日裏玩兒得好的夥伴也上門找他了。
“子明,河裏結了好厚的一層冰,咱們去滑冰罷!”大嗓門的鐘厚跑了進來,對着正在看書的陸斐的肩膀就是一巴掌。
“鍾厚,你打的可是咱們官老爺,該當何罪?”後面走來的是穿着藍色袍子的崔喻傑,此人家境殷實,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大商人,所以他脖子上的圍脖不論是狐毛還是兔毛,很少有重樣兒的。
“哎,無論他是陸秀才還是陸解元,都還是咱們的好兄弟,切不可生分了。”走在最後的是陸斐的同窗,徐濂,他生得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眼看人,便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上一次鄉試他落了榜,本想着今年一雪前恥,卻不料朝局有變,春闈遙遙無期。
陸斐還一字未說,這三人就已經唱了一出好戲了。他合上書站起來,撣了撣袍子,道:“不就是滑冰?走罷。”
最高興的莫過於鍾厚,他一把攬住陸斐的肩膀,歡喜地出門。崔喻傑無奈搖頭,抄着手跟在後面,徐濂已經是慢悠悠地走在最後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剛着家的陸斐,聽說他此番拜見了郡太守,不知是如何攀上的。
清水村得名於清水河,因為河水常年清澈甘甜,故而有此美名。一到冬天,河上就有孩子鑿了冰窟窿撈魚,一個兩個凍得滿臉通紅卻還不罷休。
河岸兩邊有不少的小媳婦大姑娘在看熱鬧,有手癢的也會下場去玩玩兒。
“這邊人多,咱們往上遊走走吧。”不遠處,阿媛踮着腳看了看這邊的情況,轉頭對春花嫂子的小姑子娟子說道。
娟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點了點頭,道:“往人少的地方走走。”
阿媛覺得有些奇怪,說來釣魚的不是她么,怎麼看起來她並不是很起興的樣子?
今日陽光不錯,雖然仍舊冷得讓人想縮緊脖子,但已經不像前幾日那樣大雪紛飛了,故而屋子裏的人都出來曬太陽了,清水村沉寂了一個冬天,終於熱鬧了一些。
找到了一處不錯的地方,阿媛蹲下身鑿冰,邊鑿邊隨口問道:“娟子,你今日怎麼想起要釣魚了?”
娟子拿着小點鋤東張西望,道:“沒什麼,就是悶久了,出來走走。”
“哦。”阿媛鉚着勁兒鑿冰,也沒有深思。
突然,河岸對面出現了一群人影,點鋤磕上了冰面,濺了阿媛一臉的冰點子。
“娟子……”阿媛抹臉,正準備幫她撿起鋤頭,卻見娟子一臉羞紅的低了頭。阿媛感到奇怪,抬頭往河岸對面瞧去,這一瞧,便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眸子。
“你們看,阿媛那丫頭正鑿冰呢,看那傻樣兒!”隔着老遠鍾厚就瞧見那勤勤懇懇鑿冰的身影了,撫掌大樂,招呼大家往河對岸看去。
崔喻傑輕笑:“鍾厚,你怎麼老是跟人家丫頭過不去呢,別是瞧上那丫頭了罷?”
鍾厚嗤笑了一聲:“瞧上她?別說我父母了,就連我那六十歲的老祖宗也得拄着拐仗打我一頓!”
“那你怎麼總是能碰上她?打獵、摘桃子、掏鳥蛋,就連趕集你都能帶我們撞上她,你還說自己對她沒存着什麼心思?”崔喻傑挑眉問道。
鍾厚急得面紅耳赤,跳腳大吼:“冤死我了!我什麼時候帶你們追小姑娘了,少血口噴人!”
兩人又都鬥起了嘴,旁邊陸斐的目光卻落在小丫頭的手上。紅通通的,一看就被凍得不輕。
“子明,不如咱們來比一局吧?”一旁的徐濂上前說道。
“比什麼?”
徐濂指了指對岸的人,道:“跟她們一樣釣魚,誰釣得多誰就贏,如何?”
陸斐轉頭,鄭重其事地打量了他一番,道:“沒想到你也是如此無聊之人。”
徐濂:“……”
崔喻傑躲開鍾厚的拳頭,閃身到陸斐的身後,道:“我覺得這主意不錯,挺有意思。”
“比,必須比,誰輸了誰跪着喊爺爺!”鍾厚叉腰對着崔喻傑大吼。
崔喻傑掏了掏耳朵:“我可不想有你這麼脾氣暴躁的孫子。”
鍾厚一口氣堵在胸口,簡直是無處發泄。
河對岸,娟子低着頭撫弄着鬢髮,低聲喊道:“阿媛……”
“嗯?”阿媛就看了對面一眼,然後繼續鑿冰大業。
“你看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娟子小聲問道。
阿媛抬頭瞥了對面一群人,道:“沒有,正吵架呢。”
“嗯?”娟子驚訝,抬頭看去,果然,崔喻傑和鍾厚正吵得不可開交。而一旁神色淡定的陸斐正倒騰着手裏的工具,站在他身側的徐濂似乎是在遊說他什麼。
阿媛放下錐子,喘了會兒氣,問:“娟子,你今天來釣魚是不是就為了他們?”
“啊?”娟子一時不妨,沒想到還有人這樣直白。
阿媛抹了抹額頭的汗,說:“孟子有雲,知好色,則慕少艾。沒什麼好羞的。”
“什、什麼意思?”娟子結結巴巴地問道,臉色通紅。
阿媛抿了抿唇,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往回想,陸斐是怎麼教的來着?
“阿媛,你識字?”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會一些吧。”阿媛往洞子裏放在魚餌。
“你從哪裏學的?”
“自學,有時候去鎮上的時候會逛逛書店。”
“書店?”娟子愣住了,她快速地眨眨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無父無母連飯都吃不飽的阿媛。
“釣上了!”阿媛大喊了一聲,扯起魚竿,果然,一隻小魚顫顫巍巍地咬着魚鉤。
“嘿,今天運氣真好。”阿媛喜滋滋地拿過小桶,掰開魚嘴將小魚放了進去。
娟子愣愣地看着她,連自己此行的目的都忘了一大半了。
阿媛會識字,這個認知極大地衝擊了她。
最後,阿媛釣了半桶魚,兩人一人一半,提着往回走去。和阿媛告別後,娟子拎着魚桶站在家門口,望着少女往村尾走去的背影,她彷彿被施了法術一樣,久久不能動彈。
“娟子,這麼冷的天站在門口作甚呢!”春花嫂子一開門,看見小姑子拎着魚桶站在門口,“釣魚去了?凍到沒有,趕緊進來啊!”
“嫂子……”
“咋啦?出啥事兒了?”
“你上次說給阿媛說的人家……”
春花嫂子趕緊接過木桶,把小姑子拉近門裏,緊張的問道:“你給阿媛說了?”
“沒有。”娟子搖頭。
春花嫂子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這兒還沒把握呢,你別先漏了口風。”
“嫂子,阿媛不會同意的。”娟子抿唇。
“咋不同意?她都這種情況了還能不同意?趙家多好啊,大宅子,又做着生意,平日裏呼奴引婢的,多威風啊!”
“可那是去做妾……”娟子微微抬頭,眼神明亮。
那樣驕傲的阿媛,會鑿冰釣魚,會識字念詩,怎麼可能甘願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