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擋箭”
軍營里的規矩十分森嚴,若不是宋大娘實在是起不了身,且一直常居於此不存在細作的可能,不然就算想找人替代她也是不行的。
與軍營那邊的人商量好之後,阿媛啟程的那一日,虎子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失聲痛哭。
“你起來……”阿媛有些無奈,“我這又不是去送死,你做這幅樣子真是……”
“什麼死不死的,呸呸呸!”虎子抬頭,連“呸”三聲。
七杏在一邊抹淚,如若她不是個瞎子,這替代母親的人選該是她的。阿媛與她們無親無故,原本就是命苦之人,親人沒有尋到,倒是要代替母親去做苦工了。
“虎子,你聽我說……洗衣做飯這些活計我原本就是會的,對我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你別這樣。”阿媛道。
“阿媛姐,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們一家子太自私了……”虎子嗷嗷大哭,並未被阿媛安慰下來。
“是啊,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啊丫頭!”七奶奶在一邊說道,她站起身來,蹣跚兩步走上前,握着阿媛的手,“你是個好孩子,咱們七家永遠欠你的,日後你讓虎子上刀山下火海,我保證這小子不會有半句囫圇話!”
“奶奶,我和虎子既是半道上認的姐弟,那大娘也就算我半個親人了。做這件事純粹是我心甘情願,你們都不要有負擔,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阿媛輕鬆一笑,扶起地上的虎子,“你是家裏的頂樑柱,以後就要當起家來了,可別再這樣動不動就哭了。”
“我捨不得你……”虎子抹了一把淚,眼眶通紅。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阿媛的時候的場景,她穿着一件單衣,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那麼多的難民,如此昏暗破爛的佛堂里,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注意到了她,興許是他們有着同樣倔強的眼神,在命運面前以決不投降的姿態。
“眼淚擦了。”阿媛從懷裏掏出一塊兒手絹遞給他。
七杏抱着一個包袱上前,塞進了阿媛的懷裏:“阿媛,這裏面是一件我以前做給自己的衣裳,一次都沒穿過,送給你。”
“我看了,是新的。”虎子在一邊補充道,生怕阿媛嫌棄。
“好,謝謝七杏姐。”阿媛笑着接過。
“是我們該謝謝你才對。”七杏握着阿媛的手微微顫抖,她不善言辭,但心裏卻永遠記着這個挺身而出的姑娘。
說來,代替宋大娘是阿媛的一時衝動,但此刻卻隱隱生出了一種自豪感,讓她為自己那一時的衝動而驕傲。與七家人話別後,阿媛挎着包袱,踏出七家的門檻,在虎子的陪伴下是朝着城西大營走去。
“姐,你放心,我會在外面幫你繼續找你的親人,咱們找到為止。”大營門口,虎子的眼神極為堅毅,挫折太多,他似乎一夜之間就成長了不少。
“好,咱們分頭行動。”阿媛一笑,調和凝重的氣氛。
虎子重重地點頭,阿媛被門口的士兵帶了進去。
“姐……”虎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兩步,自然是又被攔在了軍營外。
阿媛目不斜視,埋頭跟着前面帶路的人往伙房走去。
“鄒嬸,人來了!”
被喚做鄒嬸的人正在用大鏟子炒菜,抬頭看了阿媛一眼,道:“怎麼帶了她來?她這麼瘦弱?拿得起鏟子么!”
帶路的人士兵還未開口,從他後面就跑出了一個身影,她甩開了自己的包袱,立刻上前接過了鄒嬸的鏟子:“我來,嬸子你歇着罷!”
鄒嬸第一次見這麼麻利的小姑娘,當即還有些被嚇到。再定睛一看,這一姑娘雖然生得瘦肉,但掄起鏟子來虎虎生風,一看就是在家裏常做這些的人。
“喲,倒是我小看認了。”鄒嬸是個豪爽人,立刻自己把話給圓了回來。
“她就負責以前宋大娘的活計,要是還有其他的你就自己看着安排罷。”帶阿媛來的士兵交代了一番,轉頭就走了。
鄒嬸按了按自己酸疼的膀子,見着阿媛如此賣力的樣子,暗自點了點頭,心道,這此可算不是菜雞一隻了。
阿媛大概是看人眼色慣了,所以養成了多動手少動嘴的好習慣。雖然每天累了一些,但因為手腳麻柳又不多話,大家總算不會排擠她這個新來的了,只是偶爾想自己偷懶把事情交給她去做,更過分的倒是沒有了。
“阿媛啊,聽說你不是咱們這兒的人?”做完活,一堆婦人在一起閑磕牙。
“嗯,我是從北邊來的,到這裏來尋親。”阿媛坐在一顆大白菜上,一邊摘菜一邊回答。
“北邊兒?那是挺遠的,加之現在到處都在打仗,你一個姑娘家也不容易啊。”
阿媛抬頭一笑:“大家都不容易。”
鄒嬸感嘆:“還是阿媛這樣的孩子好啊……”自從阿媛來了,她就輕鬆了一半。
“是啊,老老實實的,比那些渾身長滿心眼兒的人好太多了!”旁邊有人附和。
“可不是,就像之前那個……”
“咳!”
鄒嬸一個咳嗽,打斷了接話的那人:“都休息得差不多了,飯點兒快到了,準備起來罷!”
鄒嬸是這裏的頭兒,她一開口,大家只好規規矩矩地起身幹活兒。
阿媛卻當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埋頭擇菜。
“鄒嬸!”一聲大喊,外面進來了一個穿盔甲的士兵。
“哎!”鄒嬸本來在切菜,立刻放下刀迎了出去。
“金大人,可是有什麼吩咐啊?”
“懷化將軍馬上就從前面回來了,大將軍讓晚上加幾個菜,算是給懷化將軍接風洗塵了。”
“曉得了曉得了,勞煩大人跑一趟了。”
“不麻煩,順便多備一些酒水,今晚估計得大醉一場。”
“看這樣子,是懷化將軍又打了勝仗了?”
“可不是,王爺一高興,又要給將軍加官晉爵了。”
“哎喲,這可是大喜事……”
阿媛正好坐在門後面摘菜,聽到他們他們的交談聲。
金大人一走,鄒嬸就進來了,嗓子一吼,將剛剛得知的消息傳給大家。
“都把眼罩子放亮些,動作麻利點兒,今晚可有得忙了!”
“鄒嬸,聽說懷化將軍從未打過敗仗,這是真的嗎?”有人好奇的問道。
“管那麼多閑事幹什麼,趕緊把酒罈子搬出來!”鄒嬸豎眉。
問的人脖子一縮,趕緊溜了。
鄒嬸環視一圈廚房,見大家作鳥獸散,滿意地點點頭。再看一邊的阿媛,一直埋頭摘着菜,也不多言多語,比那些婦人好上太多了。
“阿媛。”
“鄒嬸!”阿媛抬頭,嗓音清脆。
鄒嬸遲疑了一下,還是交代她:“晚上你就待在廚房裏,哪兒也別去。”
阿媛愣了一下,雖不明白什麼,但還是點點頭:“好,我不出去。”
鄒嬸點了點頭,眼神兒似乎柔和了一些。
這天晚上,廚房裏又是一通忙亂。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地面傳來了一陣震動聲,阿媛差點兒切着菜差點兒把手給切了。
“別怕,這是他們回來了。”旁邊洗菜的胡姐笑着說道。
“這麼大動靜呢……”阿媛像是鄉巴佬一樣,有些木楞。
“幾百匹馬呢,可不是這麼大動靜?你要是待的時間夠長,更唬人的陣仗也能見到呢。”說著,胡姐打量了一番阿媛的面容,“不過我看你在這兒也忙活不了多久了,鄒嬸興許只是一廂情願……”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
“胡姐,你說啥?”阿媛沒有聽清。
“沒啥,切菜吧。”胡姐低頭,隨意說了一句打發她。
入夜,校場上的動靜震耳欲聾,士兵們大口吃酒吃肉,鄒嬸帶着廚房的人忙得腳不沾地。
“阿媛,把這盤肉端出去!”
“我這就來……”阿媛放下手裏的活計跑過去,卻被胡姐一把攔下,“我去,你炒菜去吧。”
阿媛空了手,有些莫名其妙:“好,麻煩胡姐了……”
胡姐端着肉盤出去,阿媛轉身回去炒菜。
過了一會兒,胡姐回來了,她面色如常,但阿媛一轉頭就看到她衣裳上腰間的位置有幾塊兒油漬。
“胡姐……”阿媛正準備上前提醒她。
胡姐卻十分坦然地笑了笑:“沒事兒,都習慣了。”
阿媛頓時明白了過來,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鄒嬸讓她晚上別出去,胡姐剛剛主動幫她把肉盤子端了出去,磕牙的時候,她們總算有意無意地提起“那個心眼兒多得嚇人”的人……聯繫前後,阿媛漸漸明白了過來。
“愣着做啥?還不將菜起鍋!”鄒嬸從外面走進來,見她發愣,當即吼了一聲。
阿媛回過神,立刻低頭找盤子裝菜。
鄒嬸掃了一眼胡姐,裝作沒有看到她衣裳上的異常。
將士們鬧到了半夜才休,廚房裏的人點着油燈清洗碗筷。
洗了一夜的碗,好不容易洗完,阿媛抬頭往外一看,天色卻已半亮,又到了準備早飯的時候了。
“阿媛,揉面。”鄒嬸喊道。
“好,這就來。”阿媛緩緩起身,抬手捶了捶自己僵硬的后腰,動作有些發硬。
“來,把這個帶過去。”胡姐把洗好的鍋鏟拎出來遞給她。
阿媛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她的神色,見她眉眼之間除了疲憊以外再無其他……
“胡姐。”
“嗯?”胡姐聞言抬頭。
“昨晚,多謝。”阿媛咬唇,心裏酸酸澀澀。
軍營里,雖有軍/妓,但卻是僧多肉少,士兵們偶爾也會冒犯到她們這些做活兒的人身上來,雖不敢過分,但言語間的冒犯和揩油是一定的了,這就是鄒嬸和胡姐不讓阿媛出去的原因所在。
“哎,你還是沒成親的姑娘家呢,應該的。”胡姐雲淡風輕的一笑,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但她這樣的態度正是讓阿媛心涼的地方,所謂習以為常……是到底要受多少次傷害,才會有這樣的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