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蘇清漪后不後悔暫且不知,但有一個人卻是悔的腸子都要青了,這個人就是文昱書坊的黃奉書。
這文昱書坊是臨江最大的書坊,自從一年前被少東家謝謹接手之後,便提出所有的奉書要將投來的稿子都看一遍,同時也提高了奉書的工錢,這一個大棒一個甜棗的手段下去,原本對此有些抱怨的奉書都不得不閉緊了嘴。
可是即便這個要求實行了,但大部分奉書對這項任務還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畢竟在他們看來,這分明就是在做無用功,這些投來的稿件大多質量堪憂,許多甚至連字都寫不好,句子都不通順,這一遍看下來,只怕元氣大傷。於是眾人有了默契,每個月看一次,眾人輪流排班。
這一次正好輪到了黃奉書,他撐着腦袋,有些不耐煩地對幾個夥計道:“就放在那裏吧。”
夥計們將籮筐抬到了他指定的位置,就下去了。
黃奉書隨手拿起一本,先是看了看字,隨後才硬着頭皮看了下去。
如此看了幾本,黃奉書額上青筋都快蹦出來了,他用力地拍着桌子:“連字都認不全,還寫什麼!連我家的貓兒拿支筆都比他強!”
隔壁一間房間裏,其他幾名奉書有人在品茶,有人在賞玩,有人在如痴如醉地看書,卻都被黃奉書的動靜給驚動了。
一人道:“老黃向來嚴謹,少東家的這個要求,最難以接受的人就是他了。”
“他這性子不改改,遲早要被氣死。”
“我一會去給他送壺菊花茶好了。”
三人笑嘻嘻的,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表情。可不是嗎?偌大一個書坊,奉書就他們幾人,有這功夫,看幾位秀才公的文章,便是寫的不那麼有趣,至少也能讀下去不是?總好過去看一些狗屁不通的,簡直讓他們跟吃了屎一般噁心。
當然,也不是所有籮筐里的本子都像狗屎一樣,至少常奉書還是從來裏面挖掘出了白先生。
常奉書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淡淡一笑:“老黃向來愛爭先,如今倒看看,能否讓他從裏頭找出一個璇璣先生?”
幾個奉書都捂嘴偷笑。
這時,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巨響,幾人被嚇了一跳。距離最近的一人快步去隔壁房間看了一眼,回來的時候咂舌道:“老黃把整個筐子都給掀了,只怕也是氣得狠了。”
“哎,我還是趕緊泡個菊花茶吧,——一會要是老黃被氣暈了,還得讓夥計去請大夫。”
幾人說說笑笑,也沒當一回事,畢竟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個月都要發生一次,他們都習慣了,打趣歸打趣,他們可真不相信黃奉書會這麼脆弱。
誰知就在這時,黃奉書突然拿着一本書沖了出來:“月生!月生!!你上來!”一邊喊着,一邊朝樓下跑去。
剩下幾名奉書面面相覷,卻意識到定然出了什麼事情,不然不會讓黃奉書這個向來穩重的人做出這麼不穩重的事情。
很快,黃奉書拿着這本書,帶着夥計月生一同到了少東家謝謹的書房。
謝謹年紀不大,剛剛及冠,皮膚白皙,眉眼溫和,嘴角輕輕地勾着,彷彿隨時都帶着笑一般。一點也不像是在商界殺伐果決的謝氏少東家。
謝謹看了一眼黃奉書激動的表情,又接過他手裏那本書冊,眉頭卻是微微一皺。
書的封殼和前幾頁被水浸濕,大部分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從剩餘的幾個字中看得出這一筆字遒勁凜然、筆力雄渾。
這個世界沒有顏真卿,故而他們並不知道,這就是被譽為書法界四大楷體之一的顏體。
現代人學書法多從顏體入門,但要寫好一筆顏體,也不是那麼簡單。蘇清漪從小練書法,一開始只是因為這是少年宮唯一給孤兒院孩子開放的課程,後來她是真的喜歡上了這項藝術,這麼多年下來,一筆顏體已經寫出了風骨,糊弄一下不知道顏老爺子的古代人是足夠了。
謝謹自小學書,看到這筆字的時候,不自覺就挺直了身體。他翻過前面幾頁,從沒有被浸濕的部分開始看,然而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最後,當整本書看完之後,他抬起頭:“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月生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有絲毫隱瞞地將事情和盤托出。
黃奉書又氣又急:“少東家,這就是最近名動整個臨江城的《鏡中美人》,原來先前林先生已經來投過稿,卻偏偏被這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給放過了。”
月生聲音裏帶着哭腔:“少東家,當初來投稿的可不是林先生啊,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公子,小人見他半點規矩都不懂,才沒有當回事情,少東家恕罪啊!”
黃奉書一愣。
謝謹又問:“你確定?”
“小人確定,哦,白先生可以為小人作證的,當時他也在場呢,原本他還要幫小公子引薦給常奉書的,但小公子走的太快了,白先生便作罷了。”
謝謹自然不可能只聽信月生一人之言,便派人將常奉書和白先生都一同請了過來,確定了月生所說的的確是實話。
常奉書將一臉懵逼的白先生給送走,回來便發現謝謹和黃奉書都陷入了沉默。
“少東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黃奉書看了一眼謝謹,盡量剋制了一下自己幸災樂禍的表情,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常奉書。這下,輪到常奉書腸子都要悔青了。
常奉書瞪着眼睛看着月生,恨不得生撕了他。
也不怪他們如此激動,當初荻州的長信書坊不過是一家瀕臨倒閉的書坊,卻因璇璣先生一人之力,成為了如今江東最大的書坊。
由此可見,一個好的作者,將會帶給一家書坊多大的利潤,別提他們這些人每年為了璇璣先生的話本印量,要跟同行打破多少次頭,而長信書坊啥也不用干,不限印量就能獲得璇璣先生的首印權,可謂輕輕鬆鬆就賺到了錢,怎麼不讓人嫉妒。
如今雖然依舊不知道謝謹當初提那個要求的目的是什麼,但也不得不說一聲高瞻遠矚,只是再怎麼高瞻遠矚,還是被幾個不上心的下屬給毀了。
黃奉書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頭。
常奉書忙道:“少東家,既然林先生當初有意投稿,如今咱們再找他不就行了,只要能獲得他的首肯……”
謝謹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不必了,當初我與葉老一同上門,都被拒絕了,不止我們,秀逸也是如此。”
秀逸書坊是臨江城的第二大書坊,但這些年一直摩拳擦掌要幹掉文昱好上位,他們會搶先一步接觸林德安並不是什麼奇事,林德安拒絕文昱或許是面子過不去,可若連秀逸一併拒絕,這可就有些奇怪了。
黃奉書不想讓常奉書專美於前,也接着道:“林先生是不是惱怒了我們,不如老朽帶着這混小子上門找林先生告罪。只要林先生消了氣,自然會同意與我們合作。”他見謝謹不說話,狠心道,“少東家放心,老朽便是舍了這張老臉,也定求得林先生的原諒。”
謝謹卻仍舊搖頭,說出的話卻極為熨帖:“黃老言重了,此事固然重要,便是不成,也不過是一樁生意。您在文昱書坊這麼多年,勞苦功高,又豈是一樁生意能比?”
黃奉書自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但還是要勸道:“少東家,這可不是一筆小生意啊……”
倒是常奉書看出了點什麼,一把拉住了他。
謝謹像是沒有看見他們私底下的小動作,淡淡說道:“此事我自有計較,還望幾位暫時能守口如瓶。”
幾人自然連連點頭。
謝謹又好言安撫了一陣,才讓他們離開。
待到他們走後不久,一名護衛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少東家,您找我?”
此時的謝謹早就沒了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樣,淡淡吩咐了一番。
護衛點了點頭:“少東家放心,屬下親自點人,不分晝夜看着那林德安的院子,只要那小公子一出現,屬下便立刻來報。”
謝謹搖搖頭:“不用,你派人跟着他就行,到時候我親自上門拜訪。”
護衛已然知道前因後果,卻疑惑道:“少東家就這般肯定,那小公子才是這故事真正的作者?”
“總之林德安不是。”謝謹的嘴角這才重新勾起笑意,“至於他是不是,見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