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奪槍?

5.奪槍?

在一九三八年那個遙遠的夏季,齊楚所以能夠進入一個四歲幼童的記憶,僅僅因為他手中“噼里啪啦”地搖着一把破芭蕉扇。堂舅告訴我,在他搖着芭蕉扇的時候,他和大舅已經盯住了國民黨一個排的潰兵,準確地說,是盯住了四十多個潰兵的四十多條“捷克式”步槍,再加上兩挺特別誘人的重機槍。這群潰兵像螞蟻搬家一樣從徐州戰場上惶惶地爬過來,到了杞地就把一個村莊裏的祠堂當成了老巢,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有人捎信說,土匪頭子大老李給這群潰兵的麻排長捎話,讓他把潰兵拉過去,許給他一個副司令。麻排長正跟大老李討價還價,眼看就要隨大老李落草了。晚上,齊楚與我大舅在客房相對而坐,芭蕉扇“噼啪”作響,一直扇到了雞叫頭遍。我三姥爺來了,問他:“小殿章,你的扇子扇得急,你是有事瞞着我了!”齊楚說:“我和誠弟盯上了一群潰兵的武器。”大舅說:“愁的是沒有那麼大的荷葉,包不了那麼大的粽子!”三姥爺坐下來,說:“我這裏有荷葉,先禮而後兵么!”三個人又唧唧噥噥說了一陣“鳥語”,齊楚的破扇子就“啪”地一響,說:“好,就聽三老師的!”次日下午,大舅和齊楚陪着麻排長和一個排的士兵來到了客房院。兵們用槍托趕來了一頭一躥一跳的黃牛,槍刺上掛着雞的叫聲。山羊卻表現着一如既往的溫順,一聲不吭地被拴在那棵拴過駱駝的牲口槽上。大舅臉色陰沉,齊楚卻忽閃着芭蕉扇,向麻排長賠着笑臉,像一個惟恐丟了飯碗的教書先生。三姥爺在這時走進了我的記憶。但我想不起三姥爺身上有前清“拔貢”或是高等法政學堂留下的任何痕迹,只記得他長得像杞地農民一樣墩實健壯,有一張稜角分明的四方臉龐,兩鬢霜雪而紅光滿面,只是他那雙圓環眼裏的內容與農民不同,有牛的善良,也有虎的威風;有黑沉沉的智慧,也有閃亮的鋒芒。我望見他走出客廳,向滿院子士兵打着招呼。周奶就連忙把我抱走了。周奶的老伴——當年在客房院當差的老人告訴我,三姥爺迎上前說:“辛苦了,麻排長!”兵們轟然大笑,說:“我們排長臉皮麻姓氏不麻,他姓孫,是孫排長。”孫排長罵罵咧咧說:“這裏的野百姓耍貧嘴,張口閉口叫我麻排長,把我的軍威也給叫跑了!”三姥爺說:“對不起,誤會了,請孫排長原諒!”麻排長斜睨着齊楚和大舅,說:“我姓孫可不是當孫子的孫,是國父孫中山的孫!”三姥爺說:“好,我就喜歡孫中山先生的孫。聽說孫排長要帶着弟兄參加游擊隊,留在杞地抗日,這是杞地的幸事!請貴部在這裏安營紮寨,我為弟兄們接風洗塵。”麻排長說:“那好,弟兄們這輩子的給養就全靠你老莊主了!”三姥爺說:“一言為定,只要你們留下來抗日,給養我包了。”客廳里擺了酒席,麻排長卻不落座,讓大舅和齊楚領着他進了游擊隊居住的二進院。他望見游擊隊員們手中沒有槍支,兜里卻插着鋼筆,就露出啼笑皆非的樣子,“這哪像部隊?一群留着小分頭的學生仔加上幾個穿長衫的教書匠,打仗都是好樣的肉靶子!”又說,駐防怎麼沒有駐防的樣子?就在游擊隊駐紮的二道門外和客廳門前各派了兩個崗哨,才走進客廳說:“好了,二位,咱喝着說著,就說說小蛇怎樣吞大象!”那一天,大舅表現了從未有過的耐心,為了表示真誠合作的願望,特意解下武裝帶掛在身後的衣架上。三姥爺陪了三杯酒,說:“你們年輕人吃着喝着說著熱鬧着,我老了,不勝酒力,就不坐在這裏礙事了。”齊楚忙着給孫排長斟酒夾菜,三姥爺丟下一個眼色出了客廳。院子裏也擺好了幾桌酒席,兵們把槍支架在樹下,就一哄而上,等不及當差的倒酒,已經在自斟自酌,猜拳行令。客房窗口裏,學生們的眼睛像烏溜溜的彈丸瞄準了士兵。三姥爺又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向兵們敬了酒,就進了堂舅屋裏,說:“不能大意,要侍候好這群‘丘八’,這是一群壞孩子!”院子裏,一個滿嘴油膩的“丘八”斜睨着學生們住的客房,唱道:“南邊來了個洋學生,嘴裏噙着‘哈德門’。有心問他要一根,就怕丟了人!”兵們大笑。當差的慌忙對堂舅說:“當兵的要煙吸呢!”堂舅就拿了幾盒香煙跑出去,給兵們散煙。三姥爺始終用悲憫的目光望着窗外的士兵,自言自語說:“不要流血啊!”從正門出去的堂舅,卻從屋后通向花園的暗道里匆匆走來,“爹,大老李回話說,三老師給我打招呼是看得起我,麻排長那四十多條槍我就讓給游擊隊了,算我大老李也‘愛國’一回。”三姥爺感嘆說:“這個土匪也懂得民族大義!”堂舅說:“他還說,他不敢忘了,他小時候吃過三老師的‘舍飯’。”三姥爺說:“算我沒糟蹋糧食!”堂舅盯着客廳說:“爹,動手吧!”三姥爺又嘆了一口氣,說:“叫他們再說會兒話,不能不教而誅。”客廳那邊,孫排長卻把腦袋伸到窗外,喊叫說:“弟兄們,別嚷嚷,我也來一段小曲兒!”兵們齊聲叫好。他就用筷子敲着碟子,唱道:“送情郎送之在大門以北,猛抬頭看見了老王八馱石碑。問一聲老王八你犯了什麼罪?只因為燒酒里兌了涼水。”兵們哄堂大笑。當差的又小聲問:“咋了?是嫌咱酒不好?”堂舅說:“爹,看他那猖狂樣,該動手了!”三姥爺說:“再搬一壇好酒。”天色漸暗,士兵們都已喝得嘴歪眼斜,卻還在划拳行令。堂舅又從屋后的暗道里走過來,說:“爹,上菜的夥計捎話,談崩了!”三姥爺掀開竹簾,站在廊檐下拍了三下巴掌。牆頭、屋脊上,客房窗口裏,就忽拉一下露出了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士兵們渾然不覺,只是醉眼惺忪地看着我三姥爺。三姥爺大聲問:“弟兄們吃好喝足了嗎?”孫排長從窗口裏探出腦袋說:“莊主,你是攆我們走哇?”三姥爺說:“孫排長,你不要走了,趟將大老李托我捎話,他不來跟你接頭了。你們只有參加游擊隊……”三姥爺話沒落地,孫排長就倏地拔出手槍,“啪”的一聲槍響,三姥爺紋絲未動,孫排長卻一頭栽倒在窗台上。“真格的!”傅集農民說,“三老師伸手接住一顆熱呼呼的子彈,吹了口氣,叫它在手掌上翻了個跟頭,那子彈就‘日’地飛回去,麻排長胸脯上就‘噗’地冒出一朵血紅的大花。三老師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時刻保佑着他的!”當差的老人卻說,不對,是齊楚拿起芭蕉扇,“啪”地向酒桌上拍了一下。站在窗下向屋裏遞菜的“看家隊”隊長虎子就從懷裏掏出“小八音”,“啪”地一槍,把麻排長撂翻在窗台上。牆頭、屋脊上齊聲叫喊:“不許動!”士兵們都嚇傻了。正在發懵的崗哨也早被假扮成跑堂夥計的槍手繳了械。“看家隊”員都從牆頭、房坡上跳了下來。學生們也跳窗而出,奪去了架在樹下的槍支。齊楚望着孫排長的屍首說:“可惜了,可惜了,怪你不願意死在抗日戰場上。”我在周奶的裏屋一覺醒來時,學生們正在院子裏高舉槍支,歡呼勝利。一群農民向縮成一團的士兵們吐着唾沫,領走了雞和牛羊。三姥爺卻悶悶不樂地問我大舅:“你不覺得孫排長死得冤枉么?繳了他的槍,打發他回家就是了!”大舅說:“三伯,來不及了,眼看他就要動手了。”三姥爺說:“你沒看見么?直到他咽氣,他手槍上的保險還沒打開哩,罪不當誅啊!”齊楚說:“三老師,今天寫的是一篇應急的大文章,顧不上細枝末節、字斟句酌了。”三姥爺長吁短嘆說:“多劃一撇,就是一條人命啊!買一口好棺材,把他厚葬了吧。要善待那些當兵的,想留下的留下,想回家的要發足路費。”一個排的潰兵都是南方人,與杞地語言不通,且早已成了驚弓之鳥,都不願留下來,千恩萬謝地領了路費,換了便衣,急匆匆回家去了。脫下的四十多套軍裝,都穿到了游擊隊員的身上。大舅也扔了空槍套,挎上了孫排長的左輪手槍。客房院的“鴻門宴”已經成了上一個世紀的傳奇故事並在流傳中繼續增添着新的細節。《地方志》上卻準確無誤地記載着這次難得的繳獲:重機槍兩挺、“捷克式”步槍四十一支、左輪手槍一支、子彈五千餘發。三姥爺卻毫無得意之色,他說:“這本來就是中國人買來的洋槍嘛,只是在中國人之間倒了倒手。中國人拿它打鬼子以前,還要讓中國人為它流血,這樣的代價太沉重了!”三姥爺又賣了二百多畝地,為游擊隊購買了潰兵們散失民間的一批槍支彈藥,這也作為一個愛國士紳對創建紅色抗日武裝的重大貢獻載入了杞地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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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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