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紅 項 圈

6.紅 項 圈

一九一五年春天,坡底鎮賀家大院老二和老三喜得貴子,生日只差一個月,是兩個白胖小子。當了爺爺的老秀才喜不自勝,請銀匠打了兩個銀項圈,裹上紅布縫好,送進關帝廟裏,在關爺手腕上戴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項圈取下來,給兩個孫娃戴上。這是坡底的山民世代相傳的一個風俗,這意味着,“忠義千秋”的關爺已經用紅項圈拴牢了兩個孫娃,會保佑小哥倆長大成人,還會把他倆調教成“千秋忠義”之士。爺爺一手牽着一個孫娃,讓他倆在關爺廟的老柏樹底下蹣跚學步,還要學會在雨後的泥濘里跟頭尥蹶兒地爬坡,學不會爬坡就不是山裏的娃子。六歲那年,哥弟倆又形影不離地進了私塾,念完了《四書》、《五經》。後來,堂弟去洛陽上了高小,二伯卻捨不得讓獨生子去外地讀書。一對堂兄弟為了短暫的分離而魂不守舍。堂弟從洛陽回坡底過寒假時,他倆就鑽到關帝廟裏,跪在關爺面前焚香磕頭,祈求關爺保佑他哥倆永不分離。據說,關爺的美髯如一縷黑煙隨風飄起,丹鳳眼也跟着“忽靈”了一下,收下了小哥倆的美好願望。假期過後,堂弟又去洛陽上學時,堂兄就事先偷卷了鋪蓋,在村外土地廟裏等着。兩個十四歲的堂兄弟又結伴去了洛陽,進了同一所學校。堂兄耽誤了一年,比堂弟低了一個年級。堂弟說:“我比你高一級,叫我當哥吧。”堂兄說:“咱倆不分誰是哥、誰是弟了,互叫小名吧,我叫你勝子,你叫我石子。”勝子考上了省城現代中學的次年,石子也跟着考上了現代中學。一九三一年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十六歲的勝子是開封市學聯代表,他們組成請願團到火車站卧軌,要去南京面見蔣介石請願抗日,卻被軍警從鐵軌上四腳拉叉地抬起來,扔到站台上,押回了學校。石子說:“勝子,你去折騰老蔣幹啥?你看我的!”他抓起一個日本造小鬧鐘,“我先消滅了這個鬼子再說!”遂把鬧鐘摔了個稀巴爛,鬧鐘的鈴鐺跳起來,“叮嚀噹啷”地逃跑。他又攆上去,一腳把鈴鐺踹癟了。石子又跟勝子上街,在古城的街道上搜索前進,尋找鬼子“派”來的一切“姦細”。他瞅見一輛“三槍牌”自行車停在一家門口,就舉起門前的石墩砸了自行車。大門裏跑出來一個穿戴時髦的小姐,喊叫說:“哪個賴皮砸了我的車?”勝子說:“你要感謝他,他替你打倒了一回日本帝國主義!”小姐立時消了氣,說:“咦,謝謝了,我真不知道這是小日本兒的東西!”兄弟倆繼續搜索前行。勝子說:“還有一個該砸的東西,不知你敢不敢砸?”石子問:“啥東西?”勝子說:“是南京那個不準咱抗日救國的獨裁政府!”石子嚇了一跳,說:“嘿,國家不可一日無主,政府是叫咱砸的么?”勝子組織了讀書會,讓石子跟他一起讀書。石子一看,有馬克思、恩格斯的《**宣言》,布哈林的《**ABC》,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瓦爾加的《政治經濟學教程》。他拿起一本撂一本,頭搖得像撥浪鼓,“都是外國貨,不服中國水土!”勝子讓他看魯迅翻譯的蘇俄小說《毀滅》,他又把臉偏過去說:“我只看《三國演義》!”學校放假時,兄弟倆一起回到豫西老家。石子發現,勝子總是背着他,去關爺廟小學找表哥,跟表哥有說不完的話,倒是跟他疏遠了。他對錶哥產生了妒忌,一天晚上,也暗暗跟着勝子去了關爺廟。表哥住在關爺廟偏廈的一個房間裏,窗紙上撲閃着昏黃的燈光。他從窗欞上的破洞裏望進去,只見牆上掛着一面綴着鐮刀、斧頭的紅旗,勝子正舉着右手對紅旗說話。他聽不清勝子說些什麼,卻能看見他眼裏含滿了淚水。石子獃獃地站在黑夜裏,聽勝子和表哥小聲唱一支陌生的歌。他不知道那是《國際歌》。這支來自法國工人階級的歌曲還是第一次出現在豫西的小山窪里,與山風裹在一起,搖動了關爺殿大屋檐上的鈴鐺。石子忍受不了這支不屬於他的歌曲在他心中引起的蒼涼和失落。歌畢,他望見表哥握着勝子的手說:“勝子,從此,咱倆就是同志了!”石子感到表哥把勝子從他身邊奪走了,就忍不住向門上踹了一腳。燈光倏地熄滅了。勝子從房間裏躥出來喊叫:“誰?”石子大步走着說:“我!”勝子說:“石子哥,你等等,你聽我給你說!”石子頭也不回地說:“我聽不慣你們的外國歌。”勝子問:“你是往哪兒去?”石子說:“你管好自己的腦袋,我想好了再對你說!”勝子從洹河裏逃生的那一年,石子考上了黃埔軍校。一九三七年,石子從黃埔軍校畢業,到國民黨八十五師任少尉排長以前,曾回家鄉探親。那時,勝子已經把坡底鎮變成了豫西山區的“小延安”,掌握了一支擁有一百條槍支的武裝,還在L縣中學建立了**的地下縣委會。石子卻穿着國民黨嫡系部隊的軍裝,武裝帶上別著“勃朗寧”手槍,還額外地佩戴着一把鋥亮的“中正劍”,大搖大擺地見到勝子,就“啪”地碰了一下腳跟,摸了摸大帽檐說:“勝子,你不會跟你哥搞階級鬥爭吧?”勝子說:“石子,‘西安事變’以後,你們蔣校長已經接受了‘聯合抗日’的主張。眼下大敵當前,咱哥倆共赴國難,一致抗日。”石子說:“好了,你不用向你哥進行政治宣傳了,咱哥倆不談政治。”說著,拔出勃朗寧手槍朝樹上“叭”的一槍,就有一隻鵓鴿從樹上撲棱着翅膀栽下來。他撿起鵓鴿說:“這是咱倆的下酒菜。”勝子不甘示弱,也掏出腰裏的“二八盒子”,說:“別慌,又飛來一碗吃撈麵條的‘肉澆頭’。”揚手一槍,又有一隻鵓鴿從天上栽下來。勝子撿起鵓鴿說:“喝了酒,咱倆吃鵓鴿面。”石子酒喝多了,從劍鞘里拔出佩劍,向勝子炫耀:“這是黃埔畢……畢業生的特……特別榮譽。”勝子看見劍鞘上鏤刻着“智仁勇”和“蔣中正贈”的字樣,就問:“石子,請你講一講何以為智?”石子說:“智……智者,謀……謀略也。你千萬不……不要犯傻!校長對你們說……說啥‘聯合抗日’,對學……學生訓……訓話說,日本人……只是癬……癬疥之疾,**才是心……心腹之患。再說,你們也絕不會……聽任我們校……校長指揮。只怕有一天……”勝子問:“有一天咋了?”石子眼圈紅了,“有一天,咱哥倆……會在戰場上刀……刀兵相見!”說著,擲杯大哭,“勝子呀,你……你知不知道,咱爺臨死……可是把咱倆……咱倆的紅……紅項圈捆……捆到一塊,擱到他枕頭匣里,枕在他頭底下了!咱爺知道……你姓……姓了‘共’,我姓……姓了‘蔣’。他老人家怕……怕咱倆……兄弟相殘!”又舉起佩劍哭問:“校長!你一……一日為師,終……終身為父。你叫你學生怎……怎……怎麼辦哪?”勝子也紅了眼圈,說:“不哭,石子哥,反正……反正……”他的心亂了,嘴也結巴起來,“這個這個……等到等到……消滅了階級,也就是……孫中山先生講的,實現了世界大同,就天下太平,不會動刀兵了。你說是不是?”石子只是大哭說:“爺呀,我的好爺呀!……”石子大哭后,趴在桌子上昏沉入夢,仍低泣不止。勝子含淚陪着石子,把他的短劍送回劍鞘里,悄悄離去。石子酒醒時,他爹問他:“你給勝子說啥了?”石子渾然不知,“沒說啥,說些家常話就是了。”他爹問:“那你是哭個啥?勝子也淚汪汪的!”“俺倆想俺爺了!”石子回部隊時,勝子送他出村,路過關爺廟,勝子說:“哥,咱倆再去看看關爺吧!”石子搖頭說:“關爺廟裏沒關爺了。”勝子說:“‘忠義千秋’的匾額還在哩。”石子說:“不敢看了,這‘忠’、‘義’二字,整天在我心裏打架哩!”勝子送石子出了山口,石子站住說:“勝子,別送了,你再送,我真想把你也帶走了!”勝子說:“我正想把你留下呢!”石子說:“你好好乾你的,我好好乾我的,只是不能忘了咱倆的紅項圈還在咱爺頭底下枕着哩!”勝子說:“也不能忘了,咱倆還是共同抗日的好兄弟。我在後方發動民眾抗日,等着你在前線打鬼子的勝利消息!”姨父記得,他跟石子分別時,一輪紅日正如一塊燒得通紅透亮的火炭,從東山口上冒出來,燒灼着綿延不絕的群山。石子大步向山口走着,回頭向他揮了揮手,像一塊冒着藍煙兒的炭塊融入血紅的朝霞。當姨父受到國民黨的通緝,按照豫西工委指示,從縣城回到坡底,準備潛往伊川山區時,有一個少了一條胳膊的老兵退伍返鄉,拐到坡底,給他捎來了一封密信。信封里只裝着一塊圓溜溜的小石頭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下邊寫着一個女人的名字:“肖翠花”,還有鄭州一個街道的門牌號碼。姨父問:“老哥,這是誰讓你捎給我的?”老兵說:“是我們賀營長,咋?信上沒落款?”姨父說:“我只知道有個賀排長。”老兵說:“那就對了,排長一路陞官,不就變成營長了!”說罷,惶惶欲去。姨父急忙攔住說:“別慌,吃了飯再走。”老兵說:“聽說你們這裏不很安全!”姨父說:“不怕,村裡村外,我都撒着崗哩!”姨父與老兵連幹了三杯老酒,老兵就打開話匣子說,“台兒庄會戰”時,賀排長帶着他和一個班長,趁黑夜摸爬到鬼子陣地上“捉舌頭”,看準了鬼子出恭的地方潛伏下來。半夜,一個小鬼子打着哈欠來出恭,褪下褲子剛蹲下,賀排長撲上去掀翻了鬼子。鬼子來不及喊叫,已經把一團臭襪子塞到鬼子嘴裏,捆了他的手腳,把一個光屁股小鬼子扛回營部,撂到地下說:“報告營長,抓回來一個臭烘烘的小鬼子!”營長說:“怎麼是個臭的?”賀排長說:“一路上,他‘哧哧啦啦’直拉稀!”那一仗打下來,賀排長就變成了賀連長。老兵說,接下來就是“徐州會戰”。賀連長打紅了眼,營長命令他立即撤退,他說,是,是!卻領着弟兄打了個反衝鋒,掩護營部撤走以後,他才領着弟兄撤下來。這不,我丟了一條胳膊。他也渾身是傷,成了血人。姨父急問:“他傷住哪兒了?”別急,你聽我說!有個炮彈在他背後爆炸,把他掀翻了一個跟頭,他渾身是血,滿脊樑都是彈片咬的傷口。可他爬起來大罵,軍人只能前半拉身子受傷,不能後半拉身子受傷,這是軍人的恥辱!他掂起一挺輕機槍又要反衝鋒,大腿上又叫鬼子打了個貫穿傷。弟兄們硬是把他拖下來,讓他趴在擔架上抬着他走。一路上找不到救護,傷口化膿,腿也腫得跟水桶一般粗,眼看那條腿要廢了。路過一家關了門的飯館,他說,快把門砸開,給我找鹽,泡一盆鹽水。他撕下兩綹裹腿布,泡到鹽水裏,又向我要了一根槍捅條,把裹腿布從傷口這邊捅進去,又從傷口那邊拉出來,拉出了一攤膿血,又用槍捅條捅進去一綹蘸了稠鹽水的裹腿布,說是葯捻子,才救活了那條腿。滿脊樑的傷口硬是用鹽水洗搓了一遍。鹽水蜇得他滿頭冒汗,身上的肉疼得一顫一跳,可他咬着牙,沒哼一聲。肩胛骨上還嵌着一個子彈頭,也叫他‘咔嚓’一下,用指頭摳出來了。到了後方醫院,只一個多月,傷口全長上了。他說關雲長在天上保佑着他哩!姨父鬆了一口氣說:“不錯,他最佩服關公!”老兵說:“他出了醫院就當了副營長,又打了一仗,就跟隨師長到了鄭州警備司令部,當了少校參謀。”姨父問:“有個叫肖翠花的,你知不知道?”老兵搖着頭說:“火線上只有男人,沒見過花啦草的!”姨父送給老兵五塊銀元。老兵接了,把銀元撞了一個“叮噹”的響,放在耳邊聽了,慌忙裝到兜里說:“多謝了!我這個一條胳膊的不能跟着賀營長為國盡忠,只能回家為老娘盡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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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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