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八哥兒的預言
我的記憶也有一個極大的缺憾,就是我對自己出生的時間和地點竟然毫無印象。當我經歷了童年的飄泊,又在十一歲那年回到開封的時候,母親領我到一條名叫“三聖廟后”的老街,指着一個破敗的門樓和一座老屋的后牆,說:“斑兒,你就出生在這裏。”在坑坑窪窪的老屋后牆上,我看見了鐵青色的房坡。殘缺的瓦片如鈍刀刮過的魚鱗,瓦棱里長滿了蒼老的瓦松,使人想起遠古時代的黑松林。靠近屋檐,我看見一個小小的窗口。這個世界給我的第一縷陽光就是通過這個窗口吝嗇地照在我的臉上。母親卻在這個窗口下為我的分娩受盡痛苦。母親說,我不那麼情願來到世上,整整折騰了一夜,當窗口露出了血紅的曙光,不得不動用剪刀,老屋裏才傳出了我的第一聲啼哭。“你生下來就有八斤三兩重!”母親曾多次誇耀我帶到人間的一個記錄,接着是一聲嘆息,“如果聽了產科大夫的話,那就不會有你了!”當我長大成人,遇到活得十分脆弱的時候,就會想起我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未被認可的偶然性,但我緊接着就會想起母親為我承受的痛苦,就會感到母親是將一個八斤三兩重的生命託付在我的手中,努力活着就成了我的使命。我想看看那座慷慨地接納了我的老屋,推開了一扇油漆斑駁的大門,卻有一隻肥碩的黑狗霍地躥出來大聲吠叫。那一天下着小雨,我和母親應對着黑狗的進攻且戰且退,雨傘在老牆上撞出了“砰砰”的巨響,身上濺滿了路溝里的污泥,心中充斥着我並不屬於這個古城的悲傷。我知道,父母曾向十多家房東繳納房租,我們只是在這座古都的衚衕里鑽來鑽去的房客。到了姥爺承認了父親的合法性以後,我的頭頂才出現了一片綠陰。綠陰覆蓋著小巷深處的一座小院。小巷的名字叫西小閣。樹葉在小院裏搖曳,把搖碎了的陽光灑在我最初的記憶上。我所以說它是“最初的記憶”,是因為不管我對“西洋馬車”的記憶多麼清晰如畫、多麼栩栩如生,母親卻堅持說我是把他人的傳說幻化成了自己的記憶。母親認可了綠陰,說那是一棵老槐樹的綠陰。於是,我又看到了滿樹潔白的槐花,聞到了人世間給我的第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還有我的老乾娘,她是我的保姆。捻線陀螺在她手下滴溜溜地打轉。鄰家的小腳女人們卻跑來參觀她的更為精緻的小腳。她就脫了三角形小鞋,把包得像粽子一樣的小腳翹起來,左右扭動着展覽給人看。鄰家的女人都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嘴巴一張一合,但我想不起她們發出的聲音,“西小閣”給我的最初的記憶是一部動作誇張的無聲電影。我捕捉到的第一個聲音是一隻八哥兒的叫聲。八哥兒有一身漆黑油亮的羽毛,卧在鄰家屋檐下的一個籠子裏懶洋洋地打盹兒。有人從鳥籠下經過時,八哥兒才會扭動着腦袋振作起來,用沙啞的聲音打着招呼:“喂,吃了沒有?”不等人家回話,它就發出沙啞的笑聲自顧自地回答:“哈哈,吃啦,吃啦!”每當父母親去學校上課,剛剛走出小院,八哥兒就會高昂起腦袋發號施令:“老蔡,劉響,出車,出車!”老蔡或劉響就會從一個昏黑的門洞裏跑出來。他倆都是黃包車夫。開封人把黃包車叫“洋車”。他倆的“洋車”並肩停靠在一棵小樹的綠陰下,車斗、車把和銅製的車燈都擦得鋥亮,像一對體面的雙胞胎。老蔡和劉響卻大不一樣。老蔡又黑又瘦,時常穿一條紫花短褲,光着脊樑拉車,氣喘吁吁地跑着,用耷拉在肩上的一條烏黑的毛巾擦汗。劉響年輕,快活而健壯,剃光的腦袋如同一個發育良好的大葫蘆閃動着耀眼的青光。他喜愛赤膊穿一件白坎肩,敞着懷,黑色的長褲紮起過於寬大的褲腿,拉起車一溜小跑,褲腿像燈籠一樣鼓脹起來。他不時捏一捏車把上的橡皮氣球,一個亮閃閃的銅喇叭就會“嗚哇嗚哇”地叫喚起來。劉響與別的車夫的最大不同是喜歡唱歌,會用開封小衚衕里流行的《旱船調》唱一支內容特別的歌。我跟母親坐在車上,聽他邊跑邊唱:“abcdefg呀,hijklmnop,qrstuv呀,咚不隆咚嗆,w、x,還有yz呀!”母親一邊聽、一邊笑。他一邊跑,一邊扭過頭來問:“孟老師,我唱的咋樣?”母親說:“唱的好,你不該中斷了學業,真是太可惜了!”劉響說:“要是俺爹能多活幾年,能供我多上幾年學,說不定我就唱着這歌兒,帶上俺娘和八哥兒,去倫敦拉洋車了。倫敦不吃窩頭,吃麵包。”我不知道劉響唱的是他自編的“英文字母”歌,卻知道他確實沒有吃上麵包,他吃的是黑窩窩,還要喝胡辣湯。每天一早,他把裝着窩窩的乾糧兜掛在車把上,拉車向衚衕口走去時,八哥兒就會拍打着翅膀叫起來:“胡辣湯,胡辣湯!”賣胡辣湯的矮胖子就在衚衕口應聲說:“別叫了,我給你哥盛上了!”劉響很注意八哥兒的營養,常常把煮熟的蛋黃搗碎,拌在鳥食罐里喂八哥兒。晚上,他還要攥着手電,鑽到後院荒草棵里捉螞蚱,他說八哥兒吃了這“活肉”才活得歡勢。老蔡責怪說:“你把八哥兒嬌慣成啥了,它是你媳婦?”劉響說:“跟媳婦差不了多少,天天拉車回來,只有它還能陪着我說說話兒。”一個下雨天,劉響沒有出車。我見他手托鳥籠,教八哥兒說“古德毛寧”,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糾正八哥兒的發音,整整折騰了半天。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古德毛寧”原來是“Goodmorning”。當八哥兒終能以英國紳士派頭向大家頷首問候早安的時候,劉響又拍着我的腦瓜說:“要是我一時去不了倫敦,等你爸送你出國留洋時,你就把這隻八哥兒帶上,也叫它戴戴博士帽。”八哥兒卻辜負了劉響的教誨。一天他拉車回來,八哥兒照舊地歡騰雀躍之後,又伸長脖子叫道:“劉響,八格牙魯!”劉響一呆一愣地望着八哥兒,“你小子說啥?”八哥兒又拍着翅膀炫耀它的第二外語:“八格牙魯,八格牙魯,哈哈!”劉響咬牙切齒地罵道:“小日本兒還沒打過來,你小子就他媽的準備當漢奸了?看我宰了你!”老蔡說:“你對它發啥邪火?它又不是東洋鳥,沒人教唆它,它咋會用東洋話罵人?”劉響掂起一個破銅盆,一邊敲,一邊喊叫:“街坊鄰里們聽着,誰想叫‘八格牙魯’,就找小日本兒‘八格牙魯’去,別在咱自家門口‘八格牙魯’。我喂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鳥,別弄髒了鳥口!”老蔡說:“這地地道道的中國鳥,你咋教它說啥‘古德毛寧’?”劉響分辯說:“那是叫它學西洋人向咱中國人請安,你懂不懂?”我不知道劉響怎樣懲治了八哥兒。那天晚上,我聽見他惡聲惡氣地在門道里大罵八哥兒是“小賤人”、“漢奸坯子”。八哥兒撲棱着翅膀尖叫着向他求饒。次日一早,劉響對八哥兒說:“漱漱你的臭嘴!”八哥兒服服帖帖地把尖嘴殼探到小水罐里,一次次地飲水,卻拒不漱口,又一次次地一仰脖子,把水咽了。劉響又斥責八哥兒:“你要不把髒話給我屙出來,你就不是中國的好鳥!”一整天,八哥兒都縮在籠子裏,為它的國籍問題發獃。我想起了“寶塔糖”。我是吃了“寶塔糖”,才把肚子裏的蛔蟲打下來的,就對八哥兒說:“你要吃‘寶塔糖’。”八哥兒伸了伸脖子,說:“吃啦吃啦,哈哈!”我記得,就是從八哥兒嘴裏吐出了東洋話之後,世上才出了亂子。乾娘卻說,是那隻小母雞領頭鬧事。乾娘家在北郊鄉下。她說把剩飯倒掉可惜了,就捧着一個紙盒,從鄉下帶回來兩隻小雞。那是兩個毛茸茸的小圓球,“啾兒啾兒”地叫着,在院子裏滾來滾去。剩飯把小雞養大,乾娘認出一隻是公雞,又說城裏有鬧鐘,用不着公雞打鳴兒,就把小公雞殺了,做了“辣子雞”。我記得乾娘用切菜刀割斷了小公雞的喉管,艷紅的血就冒着熱氣汩汩地流出來。小公雞蹬着腿,撲棱着帶血的翅膀。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小生靈的死亡。吃午飯時,不管幹娘怎樣哄我,我只是哭着搖頭,緊閉着嘴。乾娘滿面憂愁地對我母親說:“這孩子心軟,長大了一準受人欺負!”小母雞也在為它失去了惟一的夥伴而悲傷。傍晚,是它進窩的時候,它卻在雞窩旁徘徊不前。乾娘抓住它,把它塞進雞窩。小母雞睹物思親,又撲棱着翅膀從雞窩裏鑽出來。乾娘滿院子攆它,它就“嘎嘎”地尖叫着,跟乾娘兜圈子。乾娘撲上去,撲空了;再撲上去,又撲空了,滿院子飛揚着潔白的羽毛如晶瑩透亮的雪花。乾娘終於把小母雞擠到了牆角,小母雞又掙脫出來,拍打着翅膀飛上了樹枝,顫悠悠地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尖聲啼叫。我聽懂了小母雞的叫聲,叫聲凄切而響亮:“哥哥呀,哥哥!”我對父親的記憶總是在這裏再次浮現出來。他站在堂屋台階上,仰望着樹上的母雞,眼鏡也隨着母雞的啼叫一閃一亮。“不要抓它了!”父親說,“雞的祖先本來就是住在樹上的,經過人類馴化才變成了家禽。叫它在樹上獃著吧,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啥?不怕黃鼠狼把它拉吃了!”乾娘說。“對於雞,”父親說,“人吃了它,與黃鼠狼吃了它,都是一樣的。”夜裏,我聽見小母雞在樹上哭啼。隔壁的八哥兒也遙相呼應,半夜三更就叫起了“古德毛寧”。乾娘多次起床,跑到院子裏望天,“老天爺,這是咋了?”衚衕里的野狗也在“汪汪”地吠叫。天亮,父母親都去學校上課。一群老鼠公然跳上了書桌,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珠左顧右盼,接着就翹起鬍鬚、豎起前爪,在書桌上蹲下來開會,用我聽不懂的鼠語“吱吱”地密謀。門外傳來八哥兒的叫聲,老鼠們就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嗖嗖地躍起,在屋子裏東躥西跳。老謀深算的大老鼠首先蹬翻了一個藍墨水瓶,接着又撞翻了一個紅墨水瓶,藍色和紅色的江河就在書桌上泛濫。小老鼠們用腳爪和尾巴尖蘸了墨水,開始在白色的床單和米黃色的窗帘上努力作畫,畫出了美麗的竹葉形和蝌蚪狀花紋。我必須承認,它們比我用蠟筆在“棒紙”上畫的好看而且高深,可能是早期抽象派的作品。事態發展到了必須由小花貓出來收拾殘局的時候,小花貓卻驚恐萬狀地跳上屋檐,接着又躍上房坡,躲在屋脊下“喵喵”地驚叫。乾娘跑過來,用笤帚疙瘩平息了老鼠的叛亂,用圍裙制止了書桌上的水災,又從桌子底下把我掏出來,再次仰臉問天:“老天爺,你是咋着啦?”下午,推水車的老人送水來了。聽大人說,他推來的是“甜水井街”一口古井裏的好水。他提着兩桶好水越過門檻、穿過院子,把水倒進水缸,在廚房門外的鐵絲鉤上取下一個竹制的“水牌”,向門外走了兩步,又心事重重地停下腳步,眼珠骨碌碌地盯着乾娘。“他大爺,你這是咋啦?”乾娘問他。老人晃了晃“水牌”,搖了搖頭。“你是叫俺續‘水牌’?鐵絲鉤上還有哩!”“水井裏,翻了一夜水花,咕嘟嘟地冒泡兒……”“是人掉井裏啦?”“地底下,青龍翻身……”“青龍?”“世道要大亂!”乾娘獃獃地抱着我,望着老人推車遠去的背影。“出邪啦!”老蔡拉着洋車從巷口走過來,“楊家湖像開水滾鍋,魚兒也躥出水面,嗖嗖地直打水漂兒!”乾娘又抱緊了我,惶惶地望着老蔡。“龍亭大殿上,有一條水桶粗的青花大蟒纏在大樑上。”老蔡把洋車停在樹下,“斗大的腦袋伸出來,嘶嘶地吐信子。”老蔡又望着鳥籠一愣,“瞧這八哥兒!一大早添的鳥食罐兒,現在還滿着。它不吃不喝,不‘八格牙魯’,也不‘古德毛寧’了!”八哥兒卻撲閃一下翅膀,把自己倒掛在籠子裏左顧右盼。老蔡又是一驚,“你是咋啦?頭朝下吊著,都活得不耐煩了?”傍晚,父親臉色陰沉着在小院裏踱步。母親回來時,他問:“聽說了嗎?”母親點了點頭,臉色同樣陰沉着說:“徐州丟了!”“徐州”一定是一個十分要緊的東西。它丟了,八哥兒和母雞、老鼠和花貓都在焦灼不安。黑夜嚓啦一下罩住了小院。狗們又在街巷裏“汪汪”地叫着。劇烈的震蕩差點兒把我從床上掀下來。大地和小屋都在搖晃。乾娘急急用棉被裹住我,把我塞到床板底下。我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父親在院子裏喊叫:“快出來,地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