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劉 拐 子

4.劉 拐 子

誰也不會想到,姨父一回到家鄉,就當上了坡底的保長。坡底的老人還記得,姨父所取代的原任保長劉拐子也算是一個人物。他從小沒娘,是賀爺家長工劉大漢的兒子。管理賀家農事的二爺——賀爺的二哥看他可憐,就叫他跟着劉大漢住在長工屋,跟着長工搭夥。他十二歲那年上山放羊,從崖頭上跌下來,摔斷了左腿。一個老羊倌兒給他接上了斷骨,等骨頭長好了,才知道接錯了茬口。他撇着“掃帚腿”,一顛一拐地找到老羊倌兒,把腿插到羊欄里一別,“喀嚓”一下,又把長好的骨頭別斷了,說:“你給我再接一回!”老羊倌兒吃了一驚,說:“這不是板凳腿,你想別斷就別斷,我想安就給你安上了?”賀爺在一旁看見,說:“嚯,這娃子小小年紀,就有這麼狠的心勁兒,長大是個人物!”就找了一個接骨大夫,給他重新接上了斷骨。斷骨卻叫他別走了樣,長上以後,左腿短了三分,走路微跛,大家都叫他“小拐子”。賀家大掌柜——賀爺的大哥主管賀家的生意,開着煙坊和染坊。賀爺把小拐子帶到染坊里,交給賬仙兒調教。賬仙兒說:“多少徒弟不能帶,咋叫我帶個拐腿兒放羊的?”小拐子並不多言,只是手腳勤快,不光包下了掃地、抹桌子、倒夜壺的下活,還攬下了給賬仙兒泡茶、裝水煙袋、疊火媒子的雜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隨身帶着一個撓癢筢子,一看見賬仙兒在椅背上蹭痒痒,就一拐一拐地跑過去,撩起賬仙兒的長衫,伸進撓癢筢子,順着賬仙兒的脊梁骨一路撓下去,撓了每一個骨節,再移到肩胛骨底下那兩道坎上重重地撓,直撓得賬仙兒聳肩曲背、伸脖扭腰、渾身舒展、血脈通暢,美滋滋地眯着眼從牙縫裏“噝噝”地吸風,不知不覺間,肚子裏咕嚕作響,一肚子打算盤的口訣、記賬的規矩、心算的訣竅,都叫撓癢筢子給撓了出來。賬仙兒又給小拐子找齊了全套小學課本,叫他跟着自己的孩子念書,還特許給他一盞油燈、可以續上兩根燈草。小拐子十六歲那年,已能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不停音兒,還學會了兩隻手同時打算盤的絕活兒,眼看變成了坡底鎮上又一個賬仙兒,他卻不辭而別,到縣城考上了簡易師範,還秘密加入了**。賬仙兒說:“拐娃子,記賬、打算盤的學問,我算白教你了!”拐子說:“咋會白教哩?人生在世,幹啥也離不了算計。”賬仙兒又問:“那你為啥上師範,你是想當孩子王?”拐子說:“師範不收學費,管我吃飯,還教給我哄孩子的本領,世上人誰不吃哄?”賀爺聽了,又吃了一驚說:“這娃子果真不同凡響!”劉拐子剛從簡師畢業,賀爺就叫他去保安大隊當了兩年文書,又給區長李紫東打了招呼,讓他當了坡底的保長。賀爺萬萬沒有想到,拐子一旦有了實權,就立即露出了小人得志的模樣,隨身帶着保丁,除了對賀家大院還表現着舊日的謙恭,對賀家的染坊、油坊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敬意,坡底街上稍大一點的店鋪都慌慌地給他送上了“乾股”,逢集擺地攤兒的也得向他報稅。只一年,他就吃垮了保公所對面的一家飯鋪,吸上了大煙,勾搭上一個外號叫“大白桃”的女人,就把“大白桃”的老實男人抓了壯丁。地下黨組織的接頭人找他談話說:“拐子,你咋比國民黨還國民黨?”他笑笑說:“我的革命已經成功,你們的革命仍須努力。咱各干各的革命,兩不招惹!”接頭人說:“我真弄不明白,你當初為啥要參加**?”他又笑笑說:“那有啥稀罕?這跟參加青、紅幫有啥不一樣?”姨父回到家鄉以前,地下黨組織特意提醒他,已經開除了劉拐子的黨籍,對他務必保持高度警惕。賀爺不常在家,不知道劉拐子為非作歹。劉拐子的父親劉大漢特意找到賀爺稟報:“三掌柜,你得把拐子拿下來,他從小是個狼娃,真的,他咬人!”這才引起賀爺的警惕,查明了劉拐子的惡跡,卻又一時找不到取代他的人選。我姨父從布袋裏拱出來以後,賀爺眼裏一亮,好,有人了!我就叫我家這個馬駒子出去遛遛,看他是不是駕轅的材料!姨父把父親的意圖向上級黨組織作了彙報,立即得到了批准。賀爺卻叮囑兒子:“要拿下劉拐子,本來只用我一句話。可你要鬧革命總得靠自己不是?我要看看你這革命是咋鬧的,你要把劉拐子給我鬧下來,還不能拿自己當槍使,不能一回來就給自己弄出個心狠手辣的對手,他手下還有一撥子人哩!”姨父說:“爹,你叫我革他的命,還不叫我得罪他,俄國十月革命也沒碰上這樣的難題!”賀爺說:“那你就去問問你們的列寧,坡底這革命該咋弄。反正,只要你把劉拐子弄下來,保長就是你的了。”一天夜晚,劉拐子又溜到大白桃屋裏睡覺,還亮着燈,大白桃渾身打着哆嗦**。小院裏,樹枝掃着瓦片“嚓啦啦”地響。大白桃慌忙止住說:“我哩哥,快起來看看,門栓插好沒有,頂門棍頂上沒有?”劉拐子說:“我給你插上了,這就是你的頂門棍!”說著,“呼呼哧哧”大喘,大白桃又尖着小嗓浪叫……大白桃正叫得邪乎,山崩地裂一聲響,屋門從門墩上倒下來,“撲嗵嗵”跳進來幾個大漢子,為首的用槍指着劉拐子說:“弄吧,弄吧,弄完了,跟我上聯保處一趟。”劉拐子照舊壓着大白桃一動不動,只是翻眼一看,“哦,是孫隊長,你請坐!天大的事,叫我弄完了再說……”說著,一拳砸翻了油燈,手伸到枕頭底下拿槍。手電“唰”地亮了。孫隊長按着他的手,把槍奪過來,說:“不急,不急,你接着弄吧,我等着你哩!”大白桃大哭說:“姓孫的,我也沒少侍候過你,你好狠的心!”劉拐子說:“孫隊長,為一個女人,值不得這樣!”孫隊長說:“是區長有要事請你,只不過叫我撞上了。”劉拐子和大白桃正要穿衣,卻被幾雙手按在床上。孫隊長說:“不用穿了。聽說你那個傢伙比別人的傢伙大一號,她那兩個‘大白桃’也是全世界數得着的,也叫大家見識見識!”就用一根繩子拴了兩個“光肚螞蚱”,押送區政府去了。接着,李紫東區長在坡底召開民眾大會,宣佈撤銷劉拐子的保長職務,同時任命我姨父當了保長。賀爺誇獎兒子:“沒想到,你把劉拐子打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姨父說:“這是朋友們的主意,有點兒不講衛生!”“你們鬧革命就不能戴上白手套!”賀爺說,“坡底這幾百戶人家,還有保安隊百十桿槍都交給你了。眼下正在鬧飢荒,眼看要餓死人了。你說要發動民眾抗日,總不能叫民眾拿着逃荒要飯的打狗棍去打鬼子!我還要看看,你娃子咋當這個‘泥水匠’?”新上任的保長燒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由自己兼任保安隊長,把一百多桿槍抓到自己手裏;第二把火,任命**地下黨員和進步青年擔任了保文書、會計、保安隊員和各甲甲長;第三把火就燒到了父親頭上,“爹,請你捐十石糧食賑災,我這就去關爺廟召開富戶認捐會,請爹去會上帶個頭。”在富戶認捐會上,姨父點了父親的名字,說:“賀雨順先生捐糧十石!”賀爺一瞪眼,說:“保長閣下,我啥時候答應了十石糧食?”姨父大驚。有人正要起鬨,賀爺說:“別亂!我家的糧食是他二伯經管着的,剛才我跟他二伯清了倉底兒,要再加上兩石,捐糧十二石,六千斤!”圍觀的饑民都流着眼淚鼓掌。富裕戶主都傻了眼,又不得不看賀爺的眼色行事,一個個硬着頭皮,舉手認捐,一下子捐出了三萬多斤糧食。只有“回春堂”掌柜自恃是外村“張大戶”在坡底街開的藥鋪,捧着水煙袋一聲不吭。姨父沒有理他,只說了一聲:“散會!”回春堂掌柜離開了會場,忽地看見數百名饑民已經把“回春堂”團團圍住,卻並不吵嚷,只是像餓狼一樣定定地瞅他,瞅得他心裏發毛,卻又進不了家門,就慌慌張張攆上我姨父說:“我認捐,我認捐,我捐兩石糧食!”姨父好像沒有聽見,照舊自顧自地走着。他跟在背後顛兒顛兒跑着說:“賀保長,我再添五斗!”姨父仍不理他。他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中,我不過了,我捐三石!”姨父停下腳步,向災民們宣佈:“回春堂捐糧四石!”回春堂掌柜打了個愣怔,說:“啥,四石?”姨父說:“對,兩千斤。”回春堂掌柜拱手作揖說:“中,我認了!”災民就“唰”地給他讓開了一條去路。回春堂掌柜一邊往家裏走,一邊向大家彎身哈腰,“包涵,多多包涵!”坡底鎮的清鍋冷灶里冒出了溫柔的炊煙。賀爺叫著兒子的小名說:“勝子,你們**只要這樣干,能行!”勝子說:“爹,多虧你帶了個好頭!”賀爺說:“你別以為我不懂,我是跟你搞了一回統一戰線。”父子倆的統一戰線迅速發展到縣城,L縣中學成了地下黨在全縣的領導中心。坡底鎮變成了L縣北部山區的“小延安”。一九三八年,三姨從延安陝北公學學習回來,也來到坡底接上了黨的關係,在關帝廟小學當了國文教員。她組織抗日劇團,發動民眾抗日救亡。那時正在上小學的明表叔記得,三姨召集歌詠隊登上關爺廟的戲台,歌詠隊員們耍着關爺的“青龍偃月刀”,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三姨手中捏着一根細棍兒一晃一晃。坡底人才知道唱歌也得有人指揮,而且,女人也能指揮。那支歌唱遍了坡底。那時候,姨父是地下縣委的統戰部長。三姨喜歡跟他在關帝廟東邊的小河旁邊散步。小河兩邊生長着枝葉茂密的楊樹林。在他倆多次逗留過的一棵白楊樹下,一個富於觀察力和表現力的學生,用削鉛筆的小刀在樹皮上刻上了他的藝術發現,讓它隨着白楊樹長大,那是一支銳利的箭,刺穿了兩顆疊在一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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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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