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絕唱

9.絕唱

白河岸邊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影子。記得是一天傍晚,父親帶着我去到白河對岸,坐在新鋪河堤上看船。

父親說,他小時候最愛坐在這裏看船,他的眼神會隨着潔白的船帆遠去,直到漢口,接着就看見了長江上的輪船。

輪船上的煙囪像一個大煙袋吐着黑色的煙圈,船頭在江面上犁出一溜兒雪白的浪花,“突突”地駛向大海。

父親對長江的憧憬曾使他偷偷卸下家裏的門板放入河中,坐在門板上飄搖遠去。

如果沒有一個不懷好意的浪頭掀翻了門板,也許他會完成一次驚心動魄的旅行。

我聽了,也躍躍欲試,就問父親,奶奶的門板能不能叫我摘下來?父親說,不能不能,奶奶的門板一放到水裏就零散了,叫我用眼神隨着船帆走就是了。

我的眼神隨着船帆遠去。恆昌雜貨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計聲聲喊叫着

“張先生!”急急跑過來。他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石臼,曾經到張庵給我奶奶送過一瓶醬油。

父親時常用悲憫的眼神望着石臼,好像望見了自己童年時可能變成的那副樣子。

石臼對父親小聲嘀咕了幾句,父親的眼鏡就在夕陽下霍地亮了一下,急忙把我交給石臼,匆匆走進了恆昌雜貨行的後門。

恆昌雜貨行的老掌柜張金鎖已經謝世,他的倒插門女婿魏相公當了雜貨行的掌柜,一如老掌柜生前那樣對我父親關愛備至。

父親每次回到家鄉,他都要在雜貨行後院準備一處雅靜的客房。石臼帶我進了後院,我正要隨父親進入客房,石臼卻急忙拉住我說:“去我屋,我屋有西瓜!”我進了石臼的小屋,卻沒有看到西瓜。

石臼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故事沒有西瓜好吃。他說,我講的這個故事比西瓜好吃,就開講說:“前些年,一天大清早,你爺剛起床,就看見門外麥秸垛里鑽着一個人,頭扎在麥秸垛里打着呼嚕,兩條腿卻翹在外邊,腳上穿着一雙鋥亮的大皮鞋。你爺沒有見過皮鞋,說它是下雨天穿的油鞋不像油鞋,說它是唱戲穿的皂靴不是皂靴,這是個啥人?用煙袋鍋‘梆梆’地敲了敲鞋底。那個人就從麥秸垛里拱出來。他穿了一身西洋裝,脖子上繫着花領帶,倒是沾了一身碎麥秸,美美地伸了一個懶腰。你爺問:‘你是哪一國來的客?’他揉揉眼,說:‘爹,我是聰娃呀!’你爺看了又看,果然是聰娃,就揪着他的領帶吵他:‘你咋把褲腰帶箍到脖子上啦?’”石臼忍不住大笑,說:“你爺替你爸拍打着身上的麥秸,又吵他:‘夜裏回來咋不知道敲門,睡在狗睡的地方,還在啥大學堂里教學哩,越教越糊塗了不是?’你爸說:‘爹,我就是想睡睡狗睡的地方。’你爺說:‘那是為啥?’你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呀!’”石臼把自己說笑了。

我還來不及產生接受這個笑話的幽默感,只是覺得父親把褲腰帶系在脖子上的樣子一定很可笑,才忘了西瓜,也跟着石臼笑起來。

這時,又有一個名叫秤砣的小夥計端着托盤去客房送飯。我就出了小屋,奔向客房吃飯。

石臼又把我拖回小屋,說:“你不能去,你去了礙事,你就在這屋吃飯。”又眨着眼皮問我:“啥叫礙事,你懂不懂?”我搖了搖頭。

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那時我確實不懂,只是覺得秤砣也有些奇怪,他一手托着托盤、一手挑起客房的竹簾,正要進屋,又驀地收回腳步,輕輕放下竹簾,在門外等了一會兒,說:“張先生,該用餐了!”才再次進屋。

他從客房出來,又來到小屋給我送飯,鬼里鬼氣地對石臼說:“張先生一見那女子,就跟她摸手……”石臼吵他:“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那不是摸手,是握手,是城裏人的規矩。”秤砣又豎起兩個食指,慢慢湊近,說:“剛才,他倆臉對臉站着,只差這麼一丁兒,要不是我一掀竹帘子,說不定就貼到一起了!”他又指着客房的窗戶說:“快看,該演‘皮影戲’了!”石臼和秤砣都擠在窗欞上盯着客房的窗戶。

客房裏點了燈,白亮亮的窗紙上一晃一晃地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父親,另一個影子勾勒出一個輪廓好看的女人。

他們好像沒有任何異常地面對面坐着。父親把筷子伸過去,女人的影子晃了一下。

秤砣就大失所望說:“咋?咋還用筷子喂她,嘴對着嘴喂不就妥了!”石臼的腦袋就向秤砣的腦袋上撞了一下,“燈是咋放的?咋正好把他倆印到窗戶上了?”秤砣說:“還是放在靠後牆的條几上呀!”又伸了一下舌頭說:“只是把飯桌往窗戶這邊挪了挪,挨着窗戶涼快!”石臼又吵他:“你存心使壞!掌柜的要是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秤砣說:“我看這是掌柜的成心安排,這一明兩暗的客房,雖說一人住一邊,門一關,不就成了一家子了!”石臼說:“你少管閑事!”他倆吵着,卻又把腦袋湊到窗欞上。

好像沒有看到引人入勝的

“皮影戲”,秤砣又叫了一聲:“糟!該添飯了。”就慌慌地跑了出去。

小屋裏,石臼依舊伸長脖子盯着對面的窗戶。我看見父親的影子又向女人的影子湊過去,頭差點碰着頭,忽地感到說不明白的氣惱,就像舅爺墳上的兔子嗖地躥出了小屋,石臼來不及追我,我已倏地鑽進了客房。

我的突然出現使父親驚動了一下,遂又鎮靜下來,笑着說:“這是你宛兒姨。”我看見了一張好看的瓜子臉,接着就找到了那顆美人痣。

燈光下的宛兒姨神情嬌羞、目光慌亂,在我臉上了草草地親了一下,又把我抱起來,放在飯桌一邊的羅圈椅上。

她讓我坐在椅子上的樣子使我和她都顯得可笑。我的腦袋剛剛高出桌子,只能把眼睛貼在桌面上,目光曲里拐彎地繞過桌子上的盤盞,唆唆地、定定地瞅她。

我的眼神一定使她害怕,她望着我猶如望見了一隻小狼。我又改變姿勢,跪在羅圈椅上增加了身高,同時也增強了自信,一開口說話就一鳴驚人:“我爸的書里夾着你!”她吃了一驚,睜圓了杏形的眼睛。

我又加重語氣說:“一本很厚的書!”父親小聲說:“是你的照片。”宛兒姨蒼白的臉頰上頓時泛起了紅潮。

她慌亂地用筷子把肉絲夾在一張小煎餅上,捲成筒形送過來,作為我給她通風報信兒的獎賞。

我又認出了她的手指,那是我在南陽的防空洞裏看見過的手指,它們總是顯得蒼白、細瘦而又戰戰兢兢。

她把煎餅送到我的嘴邊,好像怕我會咬着她的手指不放,只用兩個指尖捏着煎餅,剩下的三個手指顫顫地翹起來,呈蝴蝶斂翅一般的蘭花指形一如隨時準備飛去的蝴蝶。

我兇猛地咬了一口煎餅,她就

“啊”地縮回了手指,把一聲沒有完成的驚叫變成了一聲驚慌的嘆息。可愛可惱可氣可憐的宛兒姨再次鼓起巨大的勇氣把煎餅送到我的嘴邊,我卻出奇制勝地伸出舌頭,溫存地舔去了沾在她手指尖上的一滴肉汁。

她又發出一聲感人肺腑的驚嘆,手指顫顫地撫摸着我的腦袋如同撫摸着一隻可愛的小狗,十分耐心地喂我吃完了那個永恆地把至高無上的香味留在我記憶之中的卷着肉絲的煎餅。

我在表現着兇猛的時候已經受到了煎餅卷着肉絲的收買。她用溫柔得有些哀婉的眼神在我的臉上輕輕一掃,就徹底瓦解了我對她的全部敵意。

但是,不多天以後,我就在南陽向母親出賣了宛兒姨。那一天我鬧着要吃煎餅,而且大聲地向母親發表聲明,要吃宛兒姨在新鋪卷的那一張煎餅。

父親就不得不為我的出賣付出慘重的代價。父親對母親說,那是怎麼怎麼一回事呢?

你聽你聽我如實對你說對你講么!我在張庵時,宛姑娘利用她父親外出省親的機會,為我取出了這位老先生秘不示人的大調曲稿,那是這位

“曲痴”幾乎終其一生才採集到手的幾十個著名的段子,有的已經絕傳了。

宛姑娘必須在她父親回來以前,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最高的質量最嚴密的方式將曲稿謄抄下來再放回原處。

這是她一個人所不能完成的呀,所以,就急忙跑到新鋪找我。當然,這是我委託宛姑娘做的,但我只是希望她能夠說服她的父親向我出示曲稿,沒想到她會採用這種最簡捷的方法取得了一次秘密的成功。

當然,也正是為了此事,我才給她留下了我在張庵的聯絡方式,等等等等。

父親所言不謬。我記得宛兒姨出現在新鋪以後,客房裏的燈光深夜不熄。

父親和宛兒姨都手忙腳亂地謄抄着什麼,還請來一位放假在家的中學生幫助謄抄。

父親好像是為了避嫌,讓中學生住在中間的客廳里,夾在他倆的中間。

我至今還記得他們謄抄的那本曲稿,正如父親在他自費出版的《鼓子曲存?

序》中提到這部曲稿時所說,是

“棉紙厚本,桐油油邊”、

“蠅頭小楷,硃筆圈點”,只是我沒能聽見

“古聲清韻躍然紙上”。父親曾向母親拿出這個曲稿謄抄本,藉以說明,他與宛姑娘在新鋪會面的全部原因,只是為了這一本大調曲稿。

我翻開了六十年前的大調曲稿,又看到一行行清瘦、娟秀的字跡一如六十年前的宛兒姨,婷婷、弱柳拂風,在豎行的方格中來去匆匆,時而沉入低谷,時而攀越峰頂,處處芳草,聲聲鶯啼。

瞧,這裏有一個乾涸泛黃的湖泊,不知是宛兒姨額頭上滾下的一滴汗珠,還是她那支花桿兒賽璐珞金筆漏下的墨滴。

有了三個人謄抄曲稿,大概就有了富餘的時間。父親又請來一位名叫

“瞎能娃”的盲藝人向他請教。父親對宛兒姨說,瞎能娃聰穎過人,幼年失明後跟隨一位唱大調曲的師傅走村串鄉,操琴演唱,唱紅了新野南半個縣。

他嗓音厚實發沙,熱辣奔放,大家送他一個諢號叫

“沙瓤面甜瓜”。但我後來聽人說,他以唱

“葷曲”見長。一次,他到湖北省襄樊鄉下,唱了《贈繡鞋》和《小大姐兒思春》,直唱得農夫村姑們心旌蕩漾,一個躲在門樓上聽他唱曲兒的大閨女就摸黑跟着他跑回了河南,在豫鄂邊境差點兒引起一場流血的爭鬥。

後來他年邁失聲,在家賦閑多年。父親特意讓石臼跟着,帶上一份厚禮,牽着一頭騾子登門拜望。

他推託不得,才帶上三弦,騎上騾子來了。正是農曆七月,秋苗鋤罷了頭遍,是農民忙裏偷閑

“掛鋤勾”的時候,“沙瓤面甜瓜”在雜貨行客房的彈唱吸引了新鋪周圍的農民。

雜貨行後院大柳樹下,人擠得密不透風。父親惟恐冷落了鄉親,讓石臼在客房門前擺了桌椅,請

“沙瓤面甜瓜”坐在門外彈唱。父親和宛兒姨分別坐在桌子兩邊,一邊聽,一邊忙不迭地做着記錄。

蒼老的

“面甜瓜”嗓音嘶啞,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巴跑風漏氣。一雙雙如饑似渴如電似火的眼睛都唆唆地瞄準了宛兒姨。

人群里開始嘁嘁喳喳,對一個城裏來的女子為啥不穿褲子穿裙子以及裙子裏穿不穿褲子的問題進行了沒有結果的爭論。

幾個村痞子就擠到人群前邊,靠近宛兒姨蹲下來,伺機進行近距離的窺視。

宛兒姨和父親卻渾然不覺。

“面甜瓜”每曲終了,宛兒姨都要在涼水裏涮了毛巾,遞給老人擦汗,還要端上切好的西瓜牙子放到老人手中。

人群里的眼睛又一閃一亮,發出了嘖嘖的嘆息和善意的喧嘩,都說從城裏來的這個女子心眼兒好,敬重咱鄉下人。

宛兒姨又看着記錄,給

“面甜瓜”小聲哼唱着剛剛記下來的曲譜請他校正。

“面甜瓜”鼓着渾濁的眼珠靜靜聽了,眼眶裏忽地溢出淚水,點頭說:“對,老對!我唱了一輩子,沒想到還值得你們有學問的人如此操心費神;也沒想到我唱了一輩子,也沒能跑出這幾個‘豆來米’的手心!”村痞子忘了宛兒姨的裙子,卻偷看了她的書夾子,就心裏發怵,縮到人群里說,這女子學問深着哩,她在紙上畫的

“蛤蟆蝌蚪”老厲害,是

“八音蟲”!有一個老漢說,聰娃有眼,這可是個打着燈籠也難找的

“女書記”!以上議論是石臼在事後給秤砣多嘴時讓我聽到的。我當時坐在父親身邊的小板凳上,只是看到宛兒姨一改柔弱、憂鬱的樣子,手中的鉛筆在書夾子上飛速跳躍。

她變得聰明、麻利,平時表現着哀婉的眸子也活潑潑地一閃一亮。父親也加倍地容光煥發,不時從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默默地望着宛兒姨,還塞給我一條手絹,讓我從桌子後邊繞過去遞給宛兒姨擦汗;還有,她的頭髮卡子快滑下來了,你快去給你宛兒姨說一聲。

我十分榮幸地扮演了小跑堂的角色,宛兒姨說:“啊,多麼聰明的孩子!”太陽西斜時,父親在

“面甜瓜”的琴袋裏暗暗塞了裝錢的信封,又拉住他的手觸摸了那個信封,說:“老人家收好,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石臼就站起來對大家說:“都回吧,天不早了,瞎爺吃了飯還得趕回家哩!”人群正在散去,一個比村痞子厲害一點的街痞子大聲喊叫:“還沒聽過癮哩,咋就散場了?老規矩,不唱‘葷段子’不煞戲!”

“面甜瓜”不勝惶恐說:“我老了,唱不得‘葷段子’了。”正在散去的人群又聚合起來,一齊鼓掌,起鬨說:“瞎爺,這輩子也只能聽你這一回了!”被尊稱為瞎爺的人受到了感動,連忙站起來,對大家拱手說:“多謝鄉親們抬舉!可是過於葷的段子,我實在唱不出口了,再送上《西廂記》裏一段《夜會》,不葷不素的。”父親和宛兒姨又立即拿起筆,準備記錄瞎爺的

“絕唱”。瞎爺又調了三弦,鼓起餘勇唱道:今日想哥哥,明日想哥哥!

門前有條大沙河。上搭獨木橋,實實奴難過,實實奴難過!脫了紅繡鞋,抖了白裹腳。

水深到肚臍眼,水淺到腳脖,不深不淺、不深不淺……這裏有一個停頓,瞎爺骨碌着渾濁的眼珠,問道:“不深不淺又怎麼樣啊?”他彈弦接唱:不深不淺,那就×毛披散着,×毛披散着。

街痞子齊唱:“哈哈,披散開了往裏戳,往裏戳!”全場大笑。瞎爺向大家拱手說:“瞎老漢放肆,罪過罪過!”村民盡歡而散。

父親和宛兒姨都漲紅了臉。宛兒姨用書夾子遮住臉,進了客房。只有我不知道臉紅,也不知道發笑。

若干年後,我看了王實甫的《西廂記》,卻沒有找到崔鶯鶯脫了紅繡鞋過沙河與張生相會的情節,因而也沒有看到不深不淺的河水在鶯鶯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造成的任何跡象,便知道民間還有一部《西廂記》,另一個崔鶯鶯按照農民可以理解的樣子和男性器官的需要,醫療着村民的寂寞。

那天晚上,是石臼背着我把我送回張庵的。一路上,石臼都像讚美英雄一樣喋喋不休地讚美那個帶頭起鬨的街痞子。

他說,你不知道他多有能耐!他能在大街上叫一個正正經經、排排場場的小媳婦高高興興地看他的大雞巴。

你知不知道啥是雞巴?我說是燒雞。他大笑說,不對,你的小雞雞長大了就是雞巴。

他說那個小媳婦是新鋪街上的一朵花兒,只是整天皺着眉、板著臉,從沒有看見她笑過。

街痞子對他的狐朋狗友說,我能叫她笑,她一看見我的雞巴就笑,不信?

明天一早,你們躲在十字路口等着瞧。第二天一早,小媳婦照例去十字街井上擔水,從井台上下來,剛剛進了衚衕口,街痞子事先虛掖着褲腰,一手托着一盤熱豆腐,一手托着一盆熱豆漿,從衚衕里迎面走過來,到了小媳婦跟前,縮了一下肚子,褲子就

“吐嚕”一下落到腳脖上,露出了那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小媳婦立時羞紅了臉,想趕緊繞過去,衚衕口卻被他堵嚴了,正要張口罵他,又見他兩隻手托着東西沒辦法放下,急得他緊緊夾着腿原地打轉,那個東西也隨着他直打滴溜。

他殺豬樣大聲喊叫:“娘啊,誰來幫我提提褲子!”小媳婦就

“吃”地笑了。石臼忍不住再次大笑,讚不絕口說:“這個賴皮真會賴,全世界數第一!”他發現我對這位世界冠軍有些漠然,就把我從他的背上放在地上,學着街痞子兩手托着東西團團打轉的樣子,又用一隻手握着拳放在褲襠上搖晃,看我仍舊不笑,就無比傷心地問我:“小爺爺,你咋不會笑啊?”石臼大為掃興,又拉着我的手向張庵走着,說:“你真憨,我看你爸也念書念憨了。魏相公哪裏是真心抬舉你爸!他出面叫夥計們照應你爸,他叔卻暗地裏給你爺送‘膏子’,一筆一筆地記在賬上,盯住了你家的桑園。人家把你爸賣了,你爸還點着腦袋說,謝謝,謝謝!我說這,你懂不懂?”我照舊不懂。

石臼又搖頭嘆氣說:“書念多了,人就憨了,等你爸明白過來,就晚了!”接着,在爺爺的桑園上空,有一隻黑蒼蠅嗡嗡叫着,遠遠地飛過來,近了,才看清是一架翅膀上貼着

“紅膏藥”的飛機。它在桑園上空繞了一圈,發現我太小、爺爺又太瘦,就飛到張庵北邊撂下一顆炸彈,炸塌了東漢光武皇帝劉秀後宮娘娘陰皇后老家的

“娘娘廟”,又擦着樹梢旋迴來,追趕一個賣桃的女孩兒。女孩兒驚叫着,着竹籃兒在田間小路上瘋跑。

巨大的黑影從女孩兒頭上掠過,小路上冒起一溜土煙兒,田野像羅面的篩子

“轟轟”地震動。女孩兒忽地飄起來,血紅的花瓣兒隨着一竹籃桃子飛起來,女孩兒又重重地跌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只有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掛在樹枝上隨風搖擺。

父親像舅爺那樣發了一回神經,攆着飛機大罵:“野獸、畜生、法西斯,你下來呀,你抱着炸彈往我頭上撂呀!為啥要毀了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女孩兒?你們有沒有姐妹、有沒有女兒,你們還是人嗎?”爺爺說:“你別罵了,他早跑遠了,他也聽不懂人話!”緊接着,從襄樊回來的船民說,鬼子要攻打武漢,正在打襄樊,漢水上飄着屍首,江水也變紅了。

幫父親謄抄曲稿的中學生,在他謄抄的最後一頁上寫了八個大字:“山河破碎,抄此何用?!”父親盯着一摞子曲稿呆了好久,問我宛兒姨:“我錯了么?”宛兒姨含淚說:“我們能做點兒什麼呢?”父親和宛兒姨帶着我和這個疑問,登上了返回南陽的客船。

為了避開鬼子飛機的襲擾,客船是在夜晚起錨的。爺爺、奶奶都沒有到碼頭送別。

爺爺縮在草庵里,瞅着牆角說:“你們走吧,不要縈記我跟你娘,你們路還長哩!”走出桑園時,我望見爺爺趴在土牆豁口上望着我和父親,淚水正從他乾涸的眼窪里大滴大滴地滾下來。

奶奶和黃狗一直把我們送到村頭桃樹下。那是一棵不再掛果的老桃樹。

桃樹的眼淚也老了,樹榦上掛着一塊塊發黏的桃膠。父親說,他小時候去外地上學,奶奶就是站在這棵桃樹下,用手背搌着眼淚,久久地望着他遠去。

奶奶又在桃樹下站住了,又用手背搌着眼淚問我:“娃,昨晚上,奶奶教你的小曲兒記住沒有?”我張了張嘴就哭起來。

但是,我記住了奶奶教給我的兒歌:哪兒的娃?張庵兒的娃。爺做啥?

捏桑杈。奶做啥?紡棉花。狗做啥?狗看家。雞兒做啥?抱了一窩小雞娃。

好娃好娃快回來,別等墳上草發芽。黃狗聽見了我心中的兒歌,就支起前腿蹲下來,默默地望着我,不再躥跳。

奶奶又用頭巾捂着鼻子,望着父親說:“聰娃,我夢見,紡花車散架啦!”父親含淚說:“娘,別瞎想,你一定要等到我下次回來!”奶奶和爺爺都沒有等到我們下次回來。

兩年以後,奶奶和爺爺像兩盞耗盡油的油燈,撲閃了一下,就永遠地熄滅了。

爺爺跟着奶奶走了。聽說爺爺走以前,吸大煙欠了魏家

“驢打滾兒”的債。魏家的鬼就從土牆豁口上跳進來,捏着爺爺的手指頭在

“桑園抵債”的文書上按了指印。也有人說,爺爺沒吸完最後一口大煙,矮床下就伸出了一隻大手掌。

爺爺把一個大煙泡吐到大手掌上,大手掌就把爺爺和桑園搦到手心裏,收回去了。

那是魏家先人的手掌。我記得,當我跟父親從村頭向河邊走去時,父親頻頻摘下眼鏡,用手絹擦着眼角。

上了河堤,我和父親回過身來站着,遠遠地望着奶奶和卧在奶奶身邊的黃狗。

滾燙的熱風正在掠過七月的原野。原野上翻騰着白茫茫的氣流。在護村林高高的綠牆下,奶奶顯得更加瘦小,像一株迎風戰慄的小草。

白河對岸的碼頭上,宛兒姨亭亭玉立,嬌艷如花。奶奶和爺爺故去時,父親正在戰火另一邊埋頭寫他的《文學新論》。

父親回到了河南才失聲慟哭,問我:“你知道嗎?爺爺走了,奶奶也走了,桑園也沒有了,只剩下桑樹上的月亮了!”卷外篇〓倒推船?

卷外篇?倒〓推〓船1.墳頭上的鈴鐺我記得,我在離開新鋪的客船上一覺醒來,月亮已經從身後升起,掛在船艙的穹窿上隨着船走。

父親和宛兒姨並肩坐在船尾,望着遠去的故鄉,小聲說著我不能聽懂的話語。

父親說:“小妹,只有你我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因此,什麼都沒有開始。可是,客船一到岸,我們就要說一聲‘再見’了!”宛兒姨將腦袋依在父親的肩上。

我聽見了宛兒姨的低泣。我們回到南陽時,宛兒姨家裏發生了一場動亂。

宛兒姨的父親正在心急火燎地尋找不翼而飛的曲稿。他的親家翁又跑來告急:“糟了,宛姑娘跟着一個教授攜琴私奔了!”宛兒姨的父親一聽,眼也直了。

親家翁又說:“我給報館送去了‘尋人啟事’,明天登報!”宛兒姨的父親又氣又惱說:“登報!你這不是自曝家醜嗎?”親家翁說:“那你說咋辦?你把我沒過門兒的兒媳婦弄丟了,你賠我一個就是了!”兩個老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我父親卻坦然、翩然、甚而有一些大義凜然地走進了客廳,把完好無損的曲稿與同樣完好無損的宛兒姨一同送回了府上,還把他從

“瞎能娃”那裏搜集的、由宛兒姨分別用簡譜和五線譜記錄下來的名貴曲牌《倒推船》拱手相贈。

宛兒姨的父親看到曲稿完好無損,又雙手接過了《倒推船》,一驚一乍地打量着我父親,轉怒為喜說:“誤會,天大的誤會!這個《倒推船》是老夫踏破鐵鞋找了大半輩子也沒找到的呀!小女能追隨先生找到這個曲牌,以此厚贈於我,可以說是天遂人願,老夫我幸遇知音了!”他當即置酒設宴,讓宛兒姑娘在古箏上彈奏了《倒推船》。

那是一支表現逆水行舟、與命運抗爭的曲子。宛兒姨凄然撫箏,悲從中來,一時間,水聲、濤聲、風雨聲伴隨着長空鶴唳、遍野哀鴻,在客廳里盤旋、縈迴,向天邊洶湧而去。

宛兒姨的老父擊節讚歎,直聽得目痴神迷。曲終,宛兒姨掩面而去,泣不成聲。

宛兒姨未來的老公公是山貨行的老掌柜,他似疑似懼地伸出手指,摸了摸箏弦,好像被燙了一下,倏地縮回手說:“好傢夥,彈出了一大鍋咕咕嘟嘟直冒泡兒的滾鍋開水,連箏弦也是熱的!”宛兒姨老父說:“你就別再往熱鍋底下填柴火了!趕緊去給報館兒說一聲,你那個‘尋人啟事’千萬不能登出來。再說,宛兒還沒有過門,還不能算是你家的人呢!”親家翁駭然說:“咋了?”宛兒老父說:“不咋,你快去老河口叫你大公子回來與宛兒完婚就是了!”我父親遲遲沒看到宛兒姨出來,就向宛兒姨的老父起身告辭。

老人與他執手走出客廳,斜睨着親家翁說:“記着,宛兒彈的不是‘開水滾鍋’,是《倒推船》,彈到這裏為止,以後這船往哪兒推,我可就管不了啦!”我聲明要吃宛兒姨卷的那一張煎餅從而引起母親與父親的一場衝突也隨之平息。

但是,寧靜中包藏着不安和不祥的氣氛。母親好像要跟那一張

“滴着肉汁的煎餅”較勁兒,奮發圖強地揉麵糰、切蔥花兒,油鍋也跟着吱吱地叫,讓我吃上了外焦里軟的蔥花兒酥油餅。

母親用眼白一閃一閃地瞥着父親,不住聲地問我:“還是媽媽烙的蔥花兒油餅最好吃,對嗎?”我卻低着頭,沒有回話。

我想起了薛姨。薛姨孤獨地睡在郊外的黃土堆里。我知道,我們吃了蔥花兒油餅之後,就要永遠地離她而去。

我沒有吃完屬於我的那一份蔥花兒油餅。母親底氣不足地問我:“怎麼?媽媽烙的油餅不好吃嗎?”我說:“我吃飽了,我的油餅要留給薛姨吃。”母親的眼淚就唰地流下來,又領着我,去郊外看望薛姨。

路上,母親要我跟她一起採集白河岸邊的野花。母親說,要采喇叭花,當薛姨寂寞的時候,讓喇叭花為她吹喇叭。

母親用一根青藤將喇叭花捆成一束,一嘟嚕銀鈴鐺互相碰撞着,發出叮噹地脆響。

我讓母親把我的蔥花兒油餅也藏在鈴鐺里。這時,我和母親遠遠望見,薛姨墳前晃動着兩個人影,走近了,才認出其中的一個是宛兒姨。

宛兒姨正把一棵長着嫩葉的小樹豎在墳前的樹坑裏,一個像是僕人的男人揮着鐵杴向樹坑裏填土。

我大聲叫着:“宛兒姨!”向她飛跑過去。宛兒姨緊緊抱住了我,但她看見母親從樹叢里走出來,又驚慌地鬆開了我。

“你瞧,”母親露出動人的微笑,“我的兒子也這麼喜歡你了!”宛兒姨頓時漲紅了臉,“啊,孟老師!”母親好像揮舞着一條看不見的鞭子,“這個小傢伙剛從老家回來就鬧着吃煎餅,還必須是你給他卷了肉絲的那一張煎餅,那一定是一張特別好吃的煎餅!”宛兒姨宛如一隻被逼得無處可逃的兔子,“哦,是這樣的……我給張先生送去一些曲稿……家父收藏的曲稿……哦,是的,斑斑是個可愛的孩子!”母親的笑容依舊明媚動人,“兵荒馬亂的,你孤單單一個人,大老遠地跑到鄉下去,真是太難為你了!”宛兒姨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曲稿本來是可以交給孟老師的,只是張先生還要我去記錄藝人口授的曲譜,學生不敢怠慢。”母親讚歎說:“記錄曲譜那就必得是你這位才女了。在開封,我就聽張先生不住嘴地誇你!你在南陽同鄉會上彈過古箏,是嗎?都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哩!”宛兒姨惶恐說:“孟老師見笑了!”母親又換了溫柔的目光,小聲問:“聽說就要喝你的喜酒了,是誰家公子有這樣的好福氣?”宛兒姨低頭不語,眼眶裏忽地蓄滿了淚水,又拿起鐵杴為小樹培土。

母親驚慌說:“哦,對不起!我只是聽人說說,沒想到會惹你難過!”

“宛姑娘,該回去了。”植樹的男人說。宛兒姨不理他,又圍着樹根培土。

那人說:“再不回去,老太爺又要操心了!”宛兒姨木呆地向墳包鞠了一躬,又對母親說:“孟老師,我要走了。”母親說:“我們也要走了,要去內鄉張集了。”母親望着匆匆離去的宛兒姨,又說:“宛兒妹,你等等!……”宛兒姨受驚地站住了。

母親說:“我沒有怪你,我真的沒有怪你!”宛兒姨眼裏又忽地溢出淚水,“謝謝孟老師,謝謝!我知道,你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人,真的……我知道!”母親說:“小宛兒,你走好啊!”宛兒姨說:“謝謝孟老師,謝謝……”母親把一束喇叭花放在薛姨墳前的時候,哭出了聲音說:“小妹,你看見了嗎?女人有女人的煩惱!可你……連煩惱也沒有得到……”我聽不懂母親對宛兒姨和薛姨都說些什麼。

墳頭上的喇叭花聽懂了。喇叭花嗚嗚作響,把冰涼的香氣吹在薛姨的臉上。

2.伊甸園流亡到南陽的H大學沒有開課,一所流亡高中在南陽治下的內鄉縣張集找到了校舍,聘請父親執教。

我們到了張集。父親的情緒又低落下來,他用一塊油布包嚴了一大疊曲稿,包括那個《倒推船》,把它們放在破皮箱裏,就

“咔”地鎖上了箱子。父親開始在我家租住的破瓦房裏團團打轉,碰倒了一張三條腿的方桌,就望着方桌說:“今日之中國,果真擺不下一張書桌了!”他用一摞土坯代替桌腿,把方桌支起來,就在這張方桌上寫起了講義,卻發現書不夠用,又帶着一把雨傘出門,到張集附近的幾所流亡中學借書,卻總是露出疲憊不堪的樣子空手而歸,又說:“今日之中原,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圖書館了!”他從破皮箱中取出我曾多次翻弄過的那一本厚書,久久地閱讀宛兒姨的照片。

那時候,母親抱着弟弟去趕集買菜,哥哥、姐姐也都上學去了。只有一隻母雞咯咯叫着,領着一群雞娃在父親腳下覓食,它們弄不明白父親閱讀的意義。

我認定,父親發現我偷看了他含着淚水的閱讀,覺得不好意思,才決心把我送到

“幼稚園”的。那是流亡高中為教工子弟開辦的

“幼稚園”、即今日之

“幼兒園”,坐落在流亡高中大門裏邊的一座大瓦房裏。年輕漂亮的幼兒教師小李姨收下我的第一天就悄悄問我:“你爸和你媽還吵架嗎?”我說:“你爸和你媽才吵架!”小李姨就

“哽兒”地笑着說:“對,對,全世界有幾個爸媽不吵架!”但我必須承認,是這位名字叫燕子的小李姨首先開發了我的智力,讓我充當了她的信使,而且得到了價值不菲的酬謝。

小李姨的小桌子底下有一個小砂鍋。她掀開砂鍋上的蓋子,取出一個茶葉蛋,為我剝光了蛋殼,等我吃了茶葉蛋,再拿出一隻用紙摺疊的小

“燕子”,把

“燕子”藏在我內衣兜里,讓我把它送給流亡高中一個名叫何傑的男生。

她每一次都要不厭其煩地叮囑我,除了何傑,不許任何人拿走或是發現這隻

“燕子”,又指着小砂鍋說,還有一個茶葉蛋等着我回來吃它呢!我便用手掌捂着

“燕子”,開始向第二個茶葉蛋發起衝刺。我接連得到了十多個茶葉蛋的犒勞之後,小李姨和何傑變成了公開的愛侶。

我也從此失去了信使的差事,同時失去了吃茶葉蛋的幸運。使我聊以自慰的是,小李姨給了我一個在橡皮上刻出來的圖章,說這是何傑給我的獎賞,蘸了印泥,向我手背上一按,手背上就顯出幾個油膩膩的紅字,小李姨嘻嘻笑着念給我聽:“信使斑斑之印”。

那是一個名副其實的

“橡皮圖章”,我把它收藏在文具盒裏。姐姐寫作業時需要塗抹,就恢復了橡皮本來的用途。

待我奪回橡皮大印時,“信使斑斑”已面目全非。我曾為

“失去自我”而哭泣。父親好像與我感到了同樣的失落。夕陽西下時,他時常牽着我如同牽着一隻順從的小狗,在屋后的大樹林裏散步。

那一片樹林被流亡學子們稱為

“流亡者的伊甸園”,綠陰深處瀰漫著異乎尋常的神秘氣氛,這裏一雙那裏一對的

“流亡情侶”在綠陰覆蓋著的青草地上做出各種如醉如痴的模樣,引起了張集土著居民饒有興味的窺視。

父親總是牽着我的手繞開他們,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樹梢上的雲彩。後來我計算過,父親那一年三十三歲,母親不過二十九歲。

他們本應到樹林裏去,尋找屬於父親向我姥爺宣告過的

“青草地”和

“小星星”,還有成行的柞樹,柞樹下邊能採到很好吃的蘑菇,甚至還有樹枝上的木耳。

但我想不起他們曾一起到樹林裏散步,只記得一個雨後的黃昏,母親腰束圍裙,手執鍋鏟,被油煙嗆得流着眼淚,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成雙成對的少男少女正在樹林裏發出天堂里的笑聲。

母親卻露出感傷的表情,在圍裙上擦着手說:“唉呀,年輕真好!”正是那個雨後的黃昏,父親照舊牽着我的手走進樹林,在一條光滑水濕卻沒有泥濘纏腳的草徑上小心邁步。

林子深處傳來一串兒車鈴聲。父親就拉着我的手,急忙轉移到一棵樹下,讓開了去路。

屬於何傑的自行車正向草徑這邊駛來。我認識這輛自行車,因為整個張集只有這一輛自行車。

小李姨坐在自行車的前杠上如同被何傑擁在懷裏,不時扭回腦袋與何傑完成一次次快速的親吻,親吻的聲音

“叭、叭”作響,如同點發的快槍。自行車卻左搖右晃地失去了控制,小李姨一聲尖叫,就連人帶車滾翻在草徑上。

他倆抱在一起打滾兒,滾了一身爛泥仍大笑不止。父親卻不合時宜地跳出來問:“摔着了嗎?”何傑連忙爬起來,鞠了一躬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小李姨毫不害羞地嬉笑着,“張先生,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

“我是宛兒的表妹呀!”

“什麼?”

“宛兒姐的父親是我舅哩,你在他府上吃酒那天,是我給你上的菜哩!”小李姨詭譎地眨了眨眼,“你知不知道,宛兒的母校遷到夏館了,離這裏很近。”

“她……她在夏館嗎?”

“她從家裏逃婚出來,回母校當音樂教師……”父親的眼睛一亮,“啊,她真的掙脫了!”

“沒有哩!”小李姨說,“半路上,她又叫婆家人截回去,跟那個稽查科長完婚了,完婚後就去了老河口。她的女婿很會掙錢,把宛兒姐帶走時,扎了喜彩的大船上還捎帶着桐油,床板底下支着油簍。”父親默然無語。

“張先生,你給宛兒捎信兒嗎?我也可以當信使哩!”

“莫,莫,莫!”父親說,“不必了。”我後來知道,這個

“莫,莫,莫”,是陸遊《釵頭鳳》裏的句子。我發現,父親不再打開那本厚書,卻對母親說:“過家常日子多好啊!”母親說:“我早就呆在家裏為這四個孩子當保姆了!”父親說:“委屈你了!”母親說:“你能安下心來嗎?”父親說:“怎麼不能?”母親說:“那就好。”我們過了一段寧靜而不乏快樂的日子。

父親按部就班地去學校上課,回來就忙着餵雞,還當了雞的醫生,為受傷的雞爪抹了紅汞再貼上橡皮膏,給斗敗了架的公雞沒了羽毛的脖子上敷綳酸軟膏,再裹上紗布。

我家的雞就顯得與眾不同,使我想起打了敗仗的傷兵。父親最關心的是八隻母雞,用我和哥哥、姐姐、還有尚在吃奶的弟弟的名字為母雞命名,四個名字不夠八隻母雞分配,每個名字下邊又分出一號和二號,比如屬於我的母雞就叫

“斑斑一號”和

“斑斑二號”。父親用粉筆在山牆上寫了八隻母雞的名號,哪只雞下了一個蛋,就在哪只雞的名號下畫上一道,畫五道就成了一個

“正”字。父親畫了滿牆的

“正”字,又仰臉望着山牆查數,然後對母親說:“‘正’字夠用了。”母親問:“你說啥?”父親說:“我是說,孩子們的營養夠用了。只是‘斑斑一號’和‘冉冉二號’表現不佳,斑斑和冉冉還要靠‘瑟瑟二號’和‘一號’提供營養。”母親恍然大悟說:“那麼,是不是殺了不在名冊的大公雞呢?”父親說:“不,不,不可以的。你忘了嗎?上次殺了一隻公雞,全體母雞們一蹶不振,絕食三日,直到又有了這隻大公雞,才重新出現了盛唐景象呀!”母親說:“是的,是的,世界歷來是由公雞主宰的。”我常常懷念那一段與母雞和營養有關的日子。

如果沒有一位身穿黑色罩衫的老人從南陽來訪,我們和母雞們的日子裏還會日積月累着更多的

“正”字。那天我回來得很晚。因為小李姨要幼稚園的孩子排演一個就要在兒童節上演的

“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我無論如何也不給狼外婆開門,這就耽誤了一些時間,是小李姨讓何傑騎車送我回家的。

我一進門,就望見父親與一位黑衣老人相對而坐,哥哥和姐姐都被擠到了一邊。

晚飯已經擺在三條腿的桌子上,大家卻不動用筷子。黑衣老人的男低音正在破瓦房裏轟鳴:“主啊,賜我精美飲食,賜我歡樂時光,賜我幸運聚會,仁慈遍及四方。主啊,請賜和平幸福,普照恩光!”父親就跟他一起在胸前划著

“十”字說:“阿門!”哥哥、姐姐卻跟着瞎說:“亞門!”母親在廚房裏沒有聽見黑衣老人的祈禱,她把鄰人從牆豁口上支援過來的一盤豬頭肉端上飯桌時,不知道這是天主賜給的

“精美食物”,一連聲地對天主表示不敬,“哎呀,這能吃不能吃呀,衛生不衛生呀!王牧師,實在抱歉,這都是臨時湊起來的,實在委屈你了!”王牧師開始為天主辯護:“哪兒的話呀,你瞧,多麼豐盛的晚宴!”他用筷子點着破桌上的盤盞,讚美並開始享用

“精美食物”。它們多半來自母雞的奉獻,比如:煎雞蛋、滷雞蛋、雞蛋羹、蛋花湯,最後端上來的是蛋炒小米飯。

王牧師剛剛完成了一次艱難的尋找。是父親的母校燕京大學通過教會渠道找到了這位在南陽傳教的牧師,又通過這位牧師在流亡南陽的學校中找到了父親。

他帶來了燕京大學聘任父親回國文系執教的聘書和一封詞意懇切的邀請信。

王牧師離去后,父親就望着母校的邀請信發獃,“北平淪陷了,我怎能鑽到鬼子刺刀底下賣斯文呢!”母親說:“燕大是美國教會辦的嘛,鬼子與美國沒有宣戰,刺刀插不進‘燕園’。”父親不語。

母親又說:“我看還是要去,那裏擺得下書桌,還有一個陪着你吃了不少燒餅的圖書館哩!”父親說:“你和孩子們怎辦?”母親說:“艱苦抗戰就是了!”正是有了母親的支持,父親才作出了去燕大任教的決定。

那時,姥爺已經從省城逃到了郾城。父親把我們送到了姥爺身邊的郾城,接着就打扮成教會的神職人員,穿過一大片淪陷區,鑽進了北平的

“燕園”。臨行前,王牧師又用我聽不明白的語言為父親祈禱:“主啊,在征戰喧聲里,你睡主懷中,護你平安,醒來定能蒙福無邊,直至‘欲穿’的‘望眼’,看見榮華金岸。阿門!”3.蒙受羞辱的日子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是一個使我蒙受羞辱的日子。

我懷疑這一切與上帝有關。當我家遷徙到郾城、落腳在東後街一個沒有樹陰的大雜院裏以後,總是不能按時收到父親的薪水。

母親說,父親的薪水要通過基督教會,穿越一大片淪陷區,才能從北平輾轉傳遞過來。

我十分敏銳地察覺,這件事是由上帝管着的。上帝沒有忘記母親對他所賜

“精美飲食”的不敬,就在傳遞薪水上製造障礙,讓我們的飲食乃至於穿衣都離開了

“精美”。母親卻又把一切困苦瞞着姥爺。因此,我剛剛踏進城關模範小學的校門,就成了唯一沒有穿上草綠色童子軍制服的孩子。

偏偏又碰上中華民國的

“雙十”國慶節集會檢閱。穿戴整齊的全校同學按班級排好了綠色方陣,我卻穿着一身皺皺巴巴的黑衣黑褲闖進去,在一片碧綠的芳草地上增添了一滴刺眼的墨漬。

訓導主任劉大個兒一眼盯住了這滴墨漬,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出了隊列。

我的耳朵被他最大限度地拉長了,使我想起了一隻黑色的安格拉兔被拉長耳朵拖出綠色叢林的樣子,就用手護着耳根大叫:“放開,你不能揪我的耳朵!”劉大個兒大為驚訝,“你的耳朵為啥揪不得?”

“我的耳朵沒有錯!”他驚駭地打量着我,放開了我的耳朵,卻向我的腿彎上踹了一腳,“那麼,你給我跪下!”我雙膝着地后又即刻像彈簧一樣反彈起來,大叫:“你不能踢我的腿?”

“為啥?”

“我的腿也沒有錯!”劉大個兒用手指支起我的下巴,“你說,你錯在哪裏?”

“我不該穿黑衣裳。”

“好,你把你這身‘黑皮’扒下來!”我不能拒絕這個處罰,因為它來自我主動提供的一個確鑿無疑的理由,只好順從地把上衣扒下來,撂在地上。

他又指着我的汗衫兒,“脫呀!”我又勇敢地脫了汗衫兒,把我的上身一覽無餘地裸露給幾百雙灼熱發燙的眼睛。

要有兩大塊值得炫耀的胸大肌就好了,可是我記得,我那時只有一張薄得透亮的皮囊,包着兩排洗衣搓板樣的

“雞肋”。

“脫呀!”他又指着我的褲子發出微笑。那是我第一條打了補丁的黑色長褲,雖然與草綠色的童子軍

“燈籠褲”相去甚遠,屁股和膝蓋上的補丁卻具有惹人注目的觀賞性,那是母親在一塊與黑色相映成趣的米黃色破呢子上,用同一個圓規畫出來的四個直徑相等的圓。

我十分珍惜這四個傑出的圓,依依不捨地脫了長褲,又小心把它摺疊起來,放在我的腳背上。

只剩下一個皺皺巴巴的褲頭了,但我聽到了駭膽裂魂的第三個

“脫呀!”不滿六周歲的我,已經預見到自己有可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且,自從我不穿開襠褲的那一天起,就十分深刻地意識到被封閉起來的地方是不可以等閑視之的。

“快給我脫!”脊背上被擊了一掌,我就打了個前栽。當我重新爬起來的時候,就下定了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的決心,噌地扯斷了褲腰上的鬆緊帶,褲頭就

“吐嚕”一下滑落在腳背上。我如同一條閃光發亮的白條魚兒,神奇而無畏地直豎在操場上了。

隊列里的小女生都偏着臉,用手掌捂着各自的嘴,捂不住的笑聲卻如同水面上

“哽兒哽兒”爆裂的氣泡兒。那一定是最可怕的瘟疫

“虎列拉”吐出來的氣泡兒,在整個操場上迅速傳染、蔓延,匯聚成翻江倒海的鬨笑。

笑聲如黑色的浪花伸縮着無數條舌頭,在我光溜溜一絲不掛的

“胴體”上亂舐亂跳。我認定,那是我今生乃至於來世都不可以須臾忘記的奇恥大辱。

劉大個兒把我扒下來的衣裳組合成人形,高掛在操場旁邊的一棵渾身是刺兒的老槐樹上。

我看見一個只有空殼、沒有腦袋的我,高吊在樹枝上隨風飄蕩。

“站好!”劉大個兒用中指第二個關節叩打我的腦殼如扣打一個沉悶的葫蘆,“啥時候你的家長把制服送來,啥時候叫你回去!”接着向綠方塊發出口令:“立正!向右——轉!齊步——走!”草綠色的隊伍排着整齊的方陣從我面前通過,我赤條條地立正,如一截剝了樹皮的樹樁。

後來我曾多次懷着羞恥之心回憶當時的場景,竭力把自己想像成為一個將軍正在檢閱他的士兵。

士兵們齊刷刷地扭着脖子向將軍行注目禮的時候,將軍卻疊放着兩個手掌,捂在他不願示眾的地方忸怩作態。

我還如此深刻地記住了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的陽光,它以不合時令的燥熱炙烤在我未曾見過世面的小肚皮上。

一隻小蒼蠅沒有響聲地飛過來,恰到好處地落在我的鼻尖上,瀟洒地翹起一條長腿,侍弄它美麗的翅膀。

漫長的隊列在有節奏的哨音中走上了大街,我才倏地從腳脖上提起褲頭,開始了向東後街大雜院的逃亡。

我還是第一次發現,母親會那樣令人不寒而慄地發怒。她向我喝叫了一聲:“不許哭!”她自己卻替我流下了眼淚。

母親的腹部正因為有了我的第二個弟弟而隆起,連喘氣都有些吃力。她給我穿上一套沒有補丁的服裝以後,就像一隻氣咻咻的母鵝領着她的鵝仔,步履蹣跚地來到了學校。

操場就在學校旁邊,那是一塊空蕩蕩沒有圍牆的開闊地。母親靠在檢閱台的下邊望着那株刺兒槐,只剩下一張空殼的我正如一面黑色的旗幟掛在刺兒槐的牙齒上獵獵作響。

母親的淚水又忽地湧出了眼眶。這時候,我感覺到了又一個弟弟在母腹中的躁動。

母親臉色煞白,身上發作了駭人的戰慄。高我一等的綠色恰在這時完成了盛大的檢閱,排着三行縱隊回到了操場。

母親要我指認了那位梳着分頭而且抹了頭油的訓導主任,問道:“請問,是你揪着這個孩子的耳朵叫他下跪的嗎?”劉大個兒有力地點一下頭,“不錯!”

“你還很有技巧地踢了孩子的腿,用你穿着硬頭皮鞋的腳?”

“不錯!”

“你還才華橫溢地讓他扒光了衣裳罰站?”

“不錯!可是我要問,你想幹什麼?”

“三天以前,我給你們訓導處寫過一封信,說明他暫時沒有穿上童子軍制服的原因。你本來可以通知家長,不讓他參加檢閱,甚至可以讓他退學,而絕對不可以如此野蠻而又如此能幹地體罰、戲弄、羞辱一個孩子!”劉大個兒臉上有幾顆豆粒樣的麻子漲紅了。

“那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只不過要告訴你,即使是一個最貧窮、最微不足道的孩子,也享有與生俱來的人身不受侵犯、人格不受侮辱的權力。”劉大個兒像是望見一個奇迹似地望着我的母親,怪笑說:“哈哈,領教了!請問,還有什麼要講的嗎?”

“我還要告訴你……”母親平靜地說,“我看到了一個戕害兒童的敗類!”

“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母親……”母親發作了臨產的陣痛,一顆顆豆粒大的汗珠從她沒有一點血色的臉上滾下來。

母親緊緊抓住我,捏疼了我的手,卻不能移動腳步。多虧小姨領着一輛黃包車急急跑來,把母親扶上車,就催車夫快跑,埋怨說:“你要把孩子生到操場上算咋着!”劉大個兒在身後喊叫:“不就是一個難民嘛,有脾氣找小日本兒發去!”我和小姨跟在黃包車後邊拚命奔跑。

我知道,一位助產士一大早就挎着一個白色的箱子來到了我家,還有姥爺從鄉下找來的一位保姆。

她倆正為了尋找一個下落不明的產婦而魂飛膽喪。剛到家,我就聽到了第二個弟弟一肚子委屈的啼哭。

當晚還有一個

“國慶提燈會”。小姨為了讓我擁有參加

“提燈遊行”的權力,給我套上了一身屬於老舅的童子軍制服。老舅是母親最小的同父異母弟,與我同歲。

我卻認定老舅的制服不是我的制服,寧死不屈地不願再到學校里去。母親躺在產床上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去?你是不是害怕那個訓導主任?”我想說,我一點兒也不怕他揪耳朵,只是怕他叫我脫褲子。

母親不由我分說,就迫不及待地向我進行民主意識的啟蒙:“你絕對不要怕他,你從小就必須學會,不要向任何強權表現絲毫的怯懦,懂嗎?你要從他面前走過去,連眼珠也不要向他轉一下,懂嗎?”助產士用鑷子夾着一塊血淋淋的紗布,笑着對母親說:“你不要亂說亂動,懂嗎?”母親說:“哦,對不起!”又偏過臉教導我說:“你要昂着頭,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懂嗎?”我揩着眼淚、鼻涕,雞叨米似地連連點頭。

若干年後我發現,這番話里藏着魯迅先生的格言。我上了小學五年級時,母親又送給我一本血紅色封面的書,是魯迅先生的《吶喊》。

但是,在我重新鼓起勇氣、

“昂着頭,走自己的路”的那個晚上,出了家門才忽然發現,我所缺少的已經不是童子軍制服而是一盞燈籠。

全家人都在圍着像小耗子一樣渾身紅丟丟的小弟團團打轉,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我在

“提燈會”上能夠

“昂起頭,走自己的路”的前提,是必須有一盞燈籠。十四歲的小姨發現了這個失誤,而且產生了奇妙的靈感,在一個紙字簍上用稀飯糊了白紙,在簍底的竹篾上纏了一截尖頭向上的鐵絲,插上了蠟燭,只有幾分鐘的功夫,我就擁有了一盞碩大無朋的白燈籠。

不幸,在五顏六色、千姿百態的

“西瓜燈”、

“蟠桃燈”、

“白兔燈”、

“鯉魚燈”、

“蛤蟆燈”、

“寶塔燈”的行列里,我的

“字紙簍”又成了全體同學的笑柄。我沒有勇氣眼珠不轉一下地提着這樣的燈籠在訓導主任的鼻子底下走自己的路,不管他叫不叫我脫褲子。

幸而領隊的不是劉大個兒,是一位性情溫柔的女級任老師。她誇說我這個燈籠個兒最大,而且

“又白又胖”。我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昂起腦袋,當了

“提燈遊行”的尾巴。跟在所有燈籠的後邊,我的

“字紙簍”淚盈盈地發出慘白的光亮。在我們經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字紙簍”都倍受世人矚目,怪異的笑聲如雷貫耳。

到了十字街口,“字紙簍”被一盞驕傲的

“鯉魚燈”的尾巴掃了一下,蠟燭一歪,轟地燃着了紙簍。我就在一片鬨笑聲中撂下了一團火焰,像是挨了銃槍的兔子逃之夭夭。

我在一天的時間裏蒙受了我來到世上以後的第一和第二個奇恥大辱。我認定自己明天去上學時,再也沒有勇氣

“昂起頭,走自己的路”。黑沉沉的夜,狗在吠叫。屬於我的世界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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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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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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