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眼皮不跳了

8.眼皮不跳了

我難於設想,如果大舅在抗大分校畢業后聽從朱老總的安排,留在學校當政治教官,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聽說朱老總十分欣賞大舅的性格和才華,甚至對他持空槍追趕

“跳蚤”的故事也讚不絕口。但是,大舅說,他必須到前線去,他來此學習的惟一目的就是為了到前線去。

朱老總說:“哦,我想起來了,你還給土肥原留着一顆子彈哩,要得,我不能攔你。”就送給他一塊懷錶,說:“這是戰利品,請你帶上它,一路走好。再過一些年頭,我們再走到一起相會時,你和這塊表都要走得‘噌噌’的。”大舅模仿着四川口音,繪形繪聲地向我三姥爺敘述了他與朱老總的會見。

他說朱老總大智若愚,是一位富有人情味的仁厚長者。他還說他能穿過橫七豎八的日偽封鎖線,全靠形形色色的

“地下交通員”:有趕大車的車把式,有敵後武工隊隊員,有藥材行的夥計,有鐵道線上的巡道員,有十五六歲的放羊娃,還有在大浪滔天的黃河上把舵行船的老艄公。

他說,共產黨叫他看到了民眾,是他從未看見過的

“大寫”的民眾。三姥爺靜靜地聽着,最後只說了一句話:“好,你以後就給朱德將軍‘對錶’吧,不要錯過了時辰。”那時候,齊楚已經把游擊隊拉到了豫皖蘇抗日根據地,與彭雪楓將軍會合,併入新四軍四師。

睢杞太抗日游擊根據地正在經受着日偽軍頻繁、殘酷的大

“掃蕩”。三姥爺擔任了共產黨領導的民眾武裝——睢杞太抗敵自衛總團團長,而擔任副總團長的共產黨員與中共睢杞太特委書記都已在日偽軍的

“掃蕩”中壯烈犧牲。大舅一時找不到共產黨,就把朱老總送給他的懷錶放在耳邊,傾聽着

“噌噌”的響聲,說:“三伯,我跟朱老總‘對錶’了,表說,你要打‘新四軍’的旗號。”三姥爺說:“你知道嗎?剛剛發生了‘皖南事變’,蔣介石已宣佈取消新四軍的番號了。”大舅說:“我就是衝著這個同室操戈無所不用其極的蔣某人,偏要打新四軍的旗號。”三姥爺說:“好小子,我就喜歡聽你這個話!”遂把三個鄉的自衛分團交給我大舅指揮,又賣了一百多畝地,購買了第三批槍支彈藥,組建了一支擁有三百多人、三百多條槍的抗日武裝,號稱

“新四軍睢杞太抗日第二大隊”。第一仗就一窩端了一個區公所,擊斃漢奸區長、區隊長,生俘

“狗子兵”三十多人。第二仗又摧毀了一個土圍子,殲滅了一支投靠鬼子、積极參加大

“掃蕩”的土匪武裝。新到任的中共睢杞太特委書記韓達生聞訊大喜,“哎呀,新四軍派部隊來了!”跑來一看,卻是我大舅。

韓達生也是

“新私塾”出來的學生,與我大舅從小就是朋友。大舅說:“對不起,我未經許可,就為你招兵買馬了。”韓達生說:“我感謝還來不及呢!鬼子正在掃蕩,國民黨也在猖狂反共,除了你孟大公子,誰肯打出新四軍的旗號?”這支游擊隊又被列入新四軍游擊支隊獨立團建制,編為二營,由大舅任營長。

他主動要求增派共產黨員來二營擔任教導員和連指導員,與他們結下了生死之交。

大舅頗有一些寬慰地對我三姥爺說:“三伯,我這匹烈性馬,給自己戴上牛籠頭了!”三姥爺說:“是嗎?我的右眼皮還跳着呢!”大舅碰上了一雙眼睛。

獨立團黃團長兼政委正在唆唆地盯視着他。教導員和連指導員與大舅的親密往來也引起了黃團長的革命警惕,他特意提醒他的同志們務必記住斯大林同志的教導:“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三營營長是共產黨員王其梅,他後來成了將軍,曾任西藏軍區司令員。

王將軍回憶說,我聽得出黃團長話中有話,就對他講,你過分高漲的革命警惕性已經發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

孟營長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一個典型的

“黨外布爾什維克”嘛!黃團長說,幼稚!難道有哪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要留在黨外嗎?

王其梅說,那又怎麼樣?他能拉起隊伍主動找黨,打日本鬼子,你還要挑剔什麼!

你這樣疑神疑鬼,不覺得累嗎?黃團長說,我就是要疑神疑鬼,項英同志見鬼不疑,才有了

“皖南事變”,才犧牲了我們數千名好同志,包括他自己,你不覺得他死得冤枉嗎?

大舅不會想到,同一個

“皖南事變”,卻十分合理地造就了截然相反的兩種心態。一九四一年春,獨立團正在進行軍事訓練,鬼子和皇協軍數百人突乘十多輛汽車包抄過來,情況十分危急。

黃團長命令我大舅率二營四連掩護全團撤離。大舅以河堤為屏障,阻擊數倍於我的敵人。

戰鬥異常慘烈,一個排的戰士英勇犧牲。眼看鬼子兵在河堤上沖開了一個缺口,舉着

“膏藥旗”蜂擁而上。大舅赤膊率戰士與鬼子白刃格鬥,將鬼子趕下河堤,劈殺鬼子旗手,奪了

“膏藥旗”,倒掛在河堤柳樹上。眾皆歡呼。大舅的鎖骨被子彈洞穿,血染征衣而渾然不覺,仍手拿指揮旗,奔騰跳躍於槍林彈雨中。

全團順利撤離后,大舅率隊在夜色中撤出戰鬥。黃團長送我大舅離隊到傅集養傷,久久望着離去的擔架,嘖嘖稱讚說:“果真是一條好漢!”轉身又對身邊人說:“這樣的人留在我們隊伍里,而且讓他帶兵,是十分危險的!”歷史及時地提供了一個解除這個危險的機會。

大舅養傷期間,獨立團奉命東進豫皖蘇邊區與新四軍四師會合。黃團長卻對我大舅封鎖消息,逕自帶獨立團悄然離去。

大舅的警衛員猴子聞訊告訴了大舅。大舅急帶猴子追至永城一個村莊才追上了部隊,壓下滿腔怒火向黃團長報到。

黃團長十分親切地告訴他,二營已任命了新營長,讓他好好休息。這時,齊楚遠在新四軍四師師部任政治部主任。

大舅求見齊楚重新分配工作,苦不得見。只是有人捎話,齊楚認為處置不當,又給了大舅一個副團長的名義,卻從此失去了指揮作戰的權力。

團部開會從來沒有通知過他。警衛員猴子陪着我大舅度過了一段十分困窘的日子。

猴子原來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子。三姥爺碰見他手拿彈弓打了一串麻雀,用泥巴糊住麻雀,拾了一堆柴火,在野地里燒麻雀吃。

三姥爺就領走了他,對虎子說,這個孩子有

“材料”,把他放在

“看家隊”,給你當個

“小跑腿兒的”,好好調教,會有出息的。

“看家隊”改編時,嫌他年紀小,把他

“漏編”了。大舅從山西回來后,他就當了大舅的警衛員。猴子說,我大舅住在遠離團部的一個磨坊里,天天圍着一個磨盤打轉,他剛剛趨於平和的脾氣又變得十分暴躁,甚至不能容忍烏鴉。

烏鴉在一顆老榆樹上

“呱呱”叫了兩聲,他也要勃然大怒,說:“這是怎麼搞的,世上怎麼有這麼多的烏鴉!”猴子還記得那塊懷錶。

大舅整晌地坐在磨盤上,臉上毫無表情,把胳膊撐在磨扇上,手裏攥着懷錶,耳朵貼上去,聽懷錶

“噌噌”走動的聲音,閉着眼,一動不動。猴子站在門外看天,手裏拿着一塊土坷垃,隨時提防着烏鴉。

猴子說,虎子所在團隊就在鄰村駐防,聽說我大舅來了,就約了原

“看家隊”幾個隊員跑來看他。

“看家隊”編成的特務隊早已撤銷了建制,隊員們被拆散編入了各個連隊。

大家說了幾句懷舊的話,話題就轉向了虎子。虎子多次立下戰功,在一次戰鬥中擊斃鬼子少佐一名、擒拿鬼子軍曹一名,受到師部的通令嘉獎。

軍曹被虎子押回后仍不服輸,要跟虎子再摔一跤以定輸贏。虎子欣然應允,當即拉開了場子。

軍曹怒目、哈腰、炸膀、搖臂、踢腳,“嘿”的一聲衝上來,虎子趁勢擰住軍曹一隻胳膊,扼腕、轉身、別腿、甩胯、抖肩,來了個

“倒背布袋”的把式,把軍曹臉朝天摔了個

“響脆瓜”。全場大笑。虎子示意再來一次,軍曹伸出大拇指,卻又搖着腦袋說:“你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彭師長聞訊大喜,說:“這樣的英雄怎麼連個班長也不是啊?”虎子就從一名普通戰士一蹦當上了副排長。

大舅高興地說:“猴子,快打酒來,我要為虎子慶功,為彭師長慧眼識英才慶賀!”猴子出門就撞上黃團長和跳蚤急急走來。

跳蚤現在是四師政治幹事,他走進門來,並不跟我大舅搭話,滿屋子掃了一眼,故作驚訝說:“孟副團長,你和‘看家隊’在召開什麼重要會議?”虎子接腔說:“哪有什麼會?我們不過是來看看三支隊的老上司,你摸摸,磨盤還沒有坐熱呢!”黃團長拉下臉說:“孟副團長,請你不要忘了你是革命軍人,不要與舊部拉拉扯扯、亂串門子!”

“什麼?你說什麼?”大舅的臉色又唰地由紅變白,那是一種病態的蒼白,面部又在扭曲痙攣,身子又在難以扼止地戰慄,嘴唇也打着哆嗦,接着,臉色又由白變紅,血液通過支支汊汊的血管疾速向大腦洶湧匯聚,眼睛如同浸在血里的彈丸,“歇斯底里”的

“瘋話”又像沖開閘門的洪水破口而出:“請問政委閣下,難道革命軍人就不可以有一點人情往來了嗎?他們是新四軍的英勇戰士,虎子是受到通令嘉獎的英雄,你們有什麼權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與你們共赴國難的同志?如果你能把你一半的戒備和算計用在抗日上,就不至於在鬼子‘掃蕩’中被動挨打,甚至可以打幾個像樣的漂亮仗了!如果你把你一半的真情和信任交給虎子這樣的熱血男兒,他們就可以再擊斃比一個少佐還要大一點兒、多一點兒的鬼子,甚至可以再把幾個軍曹裝在布袋裏背回來寫進你的戰報。你卻要把我裝在你的布袋裏讓我大養其傷!你總是擺出一副革命權威的樣子審視一切,卻又在骨子裏疑神疑鬼、戰戰兢兢,少了點兒革命者應有的光明磊落和自尊自信。”黃團長亦即黃政委的權威受到了排炮轟擊而巋然不動,微笑說:“孟副團長,我終於看到,你在發少爺脾氣了!”

“那麼,你是什麼?”大舅毫不示弱地逼視着他,“你怎麼像一個大亨,一個壟斷了全部真理的革命大亨!我弄不明白,你作為團長兼政委,在部隊開拔時竟然會丟下一個營長於不顧,當他追上隊伍向你請纓時,你卻給了他一個本該屬於驢子的磨坊!你的狹隘、偏執、多疑和蠻橫,與貴黨的主義和宣言毫無共同之處,它只能使一個恥於當什麼少爺、本來可以成為你的戰友的人為貴黨有了你們這樣的不肖子孫而揪心、痛心、再加上如入冰窖的寒心!”大舅的

“歇斯底里”由於得到了痛快一時的發泄而露出明亮的微笑,用不無溫存的語氣小聲問道:“你知道嗎?閣下,在你把一切貴黨之外的抗日誌士視為異己、拒之門外這一點上,應該得到鬼子發給的勳章!”黃團長一驚一乍地聽完了大舅的

“演講”,才忽地拔出了手槍。大舅依舊溫文爾雅地笑着,抽出了一根磨杠。

跳蚤跳到黃團長的背後,也霍地拔出了手槍。猴子用身體護住了大舅,也唰地拔出了雙槍。

大舅拉開了猴子,像敬獻哈達似的,雙手托舉着硬邦邦的磨杠,把它不輕不重地放在黃團長臉前的磨道上,“感謝你沒有扣動扳機,而這位政治幹事卻錯誤地估計了這根磨杠的嚴重性。我不過是要把政委閣下分配給我的磨杠交還給驢子,向閣下道一聲再見,而且向你通報,我要再去給新四軍拉一支抗日的隊伍,但是,我的上司絕不是你黃團長!”我聽說,大舅的朋友都喜歡聽他

“歇斯底里”大發作時脫口而出、滔滔不絕、怒不可遏的

“演說”,說他在這樣的時刻總是表現出一種病態的勇猛和超常的見地。

對於黃團長的這一篇

“演說”就是大家津津樂道的範例之一。大舅發表了

“演說”,就撞開磨坊的破門,向田野上大步走去。猴子、虎子和原

“看家隊”的隊員團團簇擁着他。跳蚤卻躲在黃團長背後,駭然變色地注視着後來被稱為

“策動舊部嘩變”的一個場面。幸而大舅還保留着最後一點理智,推開大家說:“請你們各回各的連隊,到戰場上叫他們二位看看,誰是頂呱呱的抗日軍人!”大家都站住了。

只有猴子伴着大舅,走向荒野上的夕陽。黃團長緊握手槍,堅如磐石地望着大舅遠去,牙縫裏照舊緊咬着一個冰冷堅硬的微笑。

後來有人說,如果不是齊楚事先打過招呼,說大孟和他的家族不是一般的

“統戰對象”,不可魯莽從事,大舅絕對走不出狹小的磨坊。在早些時候的鄂豫皖蘇區,黃團長曾經是著名的

“肅反委員會”的成員,外號

“黃一升”。他在紅軍內部處決的

“反革命”難以計數,幹掉一個就從屍體上拽下來一個扣子,扔在量糧食的升子裏。

有一天,他的牙齒就咬着這樣一個冰冷堅硬的微笑,上繳了滿滿一升扣子。

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表現着獨特的英勇。黃團長、黃政委亦即黃一升讓我大舅多走了一百多里的冤枉路。

當大舅和猴子走到鹿邑縣境內的一個橋頭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曠野上渺無人蹤,只有天邊殘留着血色的夕陽。

猴子跳下橋頭,到河邊往水壺裏灌水,忽聽馬蹄聲疾,三匹戰馬從身後飛奔而來。

“是孟副團長么?”一個騎馬人問。大舅回頭說:“我是孟誠。”

“黃團長請你回去。”

“請回話,我不與此人共事。”接着是炸豆一般的槍聲。大舅只

“哼”了一聲,就渾身打着哆嗦,從橋上一個跟頭栽下去,翻滾到橋下的草叢裏。

馬蹄聲又向來路馳去,大地一片死寂。嚇出了

“魔症”的猴子跑回傅集說:“三爺,我摸摸誠叔的鼻子,沒氣兒了,只摸了一手血。他的心還‘噌噌’地跳着,是鋼音兒!”不幾日,虎子也跑回來說:“黃團長說,大公子策動舊部嘩變,離隊叛逃,說服無效,於叛逃途中擊斃。跳蚤把我囚起來,要我坦白揭發。到了夜裏,我就在屋頂上捅了個窟窿……”三姥爺問:“齊楚知道嗎?”虎子說:“跳蚤說,向齊楚報告了,你們不要有幻想了!”三姥爺仰天長嘆說:“啊,我的眼皮不跳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張一弓《遠去的驛站》
上一章下一章

8.眼皮不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