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訴你,我不配做你的兄弟(五)
我和阿遠在同一個班。他和我、王大毛、小宇、寧威是死黨。我們每個星期三下午沒有課,所以那天是我們這些孩子最快樂的一天。我們往往在上午最後一節課時就開始商量下午到哪裏玩,但是通常的討論結果只有一個——上山。我們學校的後面就是一片類似於丘陵地形的小山群,我們稱之為“後山”。其實“後山”也不能算是山,現在想起來那隻能算是極大的一片起伏不平高地而已。山上有附近的農民開墾出田地種滿了芝麻和花生,春天開滿白色和黃色的小花。田地周圍更大的面積則是荒地,雜草叢生,昆蟲種類豐富,我們把捉來的螞蚱和蟈蟈、螳螂等蟲子放在膠袋中拿到學校放在女生的鉛筆盒裏,課間操后我們閉目養神趴在桌上就能聽見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的驚叫聲。小宇最狠的一次是把一張乾燥的蛇皮放在班長的書包里,用以報復這個鼻尖長滿雀斑的小女生曾經向老師打的小報告——班長說小宇上課故意放響屁逗同學們笑。其實那次響屁事件過後小宇曾在教室里很委屈的跟我說:“其實我不是故意放的屁,那個屁本來是個蔫兒的,我想側側身子悄悄地放了就得了,誰知道它飄飄悠悠的溜到一邊去了,於是我肚子用力,使勁一擠,哎,沒想到特別的響。”小宇說到這裏就有些得意洋洋了。我大笑。小宇突然正色的說:“你說她憑什麼給我打小報告,她當個班長還管得着我放屁呀。再說當時她也笑了,還說別人。老師說我我就說她也笑了。哼,我得好好治治她!”小宇說到做到,果然那次用蛇皮的報復行動起到了轟動的效應,那次班長的叫聲無疑是我們曾經聽過的班裏女生眾多次驚叫中最慘烈的一次。由於事先小宇跟我們沒有打招呼,叫聲一起,嚇得我手裏的書一下掉到了地上。我們的班長戴着“兩道杠”(少先隊中隊長標誌。)坐在地上哭地滿臉鼻涕,尊嚴盡失。從那以後兩個月,班長在小宇面前都抬不起頭來,而小宇的老爸則被盛情邀請來辦公事協助老師“教育”小宇。聽那天到老師辦公室取作業的同學說,小宇和他爸並排坐在一起接受再教育,兩人一樣如坐針氈、汗流浹背。結果可想而知,老爸對小宇的教育效果顯著——小宇屁股腫了一個星期。從那以後的兩個月,小宇和班長兩人都躲着對方走,惟恐避之不及,後來我們上語文課學到“兩敗俱傷”這個成語時,很多同學聯想到響屁事件和蛇皮事件,都對這個成語理解深刻。秋天的“後山”最好玩,而且有不少東西可以吃,我們經常到老鄉地里挖花生,挖白薯還有一種我至今還不知道學名的一種根莖果實,叫“姜不辣”,外形酷似生薑,滋味鮮美,是我們挖掘的首選食物。我們通常在美餐之後會想出各種各樣的點子來玩,最驚險的一次是寧威提議的放火燒山。那一陣子阿遠的妹妹經常跟屁蟲似的跟着我們滿山跑,所以我們不得不在玩的不亦樂乎的時候還要抽空照看這個上幼兒園的小丫頭片子。那天寧威用火柴點燃了一從乾草,小姑娘樂得咯咯直笑。由於時值深秋,草葉枯黃,北風正急,一團小火苗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勢。我們漸漸笑不出來了,一個個面面相覷有些驚慌失措。火焰一下子撲向了旁邊的芝麻地,寧威沉不住氣了,說:“咱們救火吧!”於是大家紛紛脫下自己的外套向火苗扑打——大家想不起來用樹枝或其他器械撲救,因為電影裏的英雄人物不都是這樣救火的嘛。經過一番努力,火勢沒有得到控制反而有逐漸擴大的跡象,已經離老鄉的芝麻地越來越近了。大家正不知所措時,阿遠說:“我們不能這麼救火。”大家停下來回頭看着阿遠,他正左手托着右手的肘部、右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狀。阿遠思索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看我的。”說完徑直向前走去。我們驚訝的看着阿遠走到火場前,坐在地上,然後躺平,接着像火中滾去,表情英勇無畏、大義凜然,口中呵呵有聲。我們恍然大悟,對呀,昨天大院裏放電影,電影中的解放軍就是這樣滾到火中撲滅了大火!於是我們紛紛走到火堆前,躺下向火中滾去。阿遠的妹妹也學着我們的樣子,打着滾救火。每個人都剛剛滾了兩三下就都被燙的大叫起來,包括阿遠在內的所有人手忙腳亂的從火堆里狼狽的逃出來,阿遠的妹妹還被燙的大哭——看來這樣救火也不是辦法。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逃跑下山。逃到山下,我們的頭髮都被燒掉了不少,一個個都成了花臉,衣服上連燒帶剮弄出了許多破洞,讓我們在心情沮喪之餘又對如何回家交待憂心忡忡。於是當天下午5點大多數孩子的父母下班以後,建築大院上空的炊煙伴着四五家孩子挨打的哭叫中聲裊裊升起,我們為撲救烈火、保護鄉親們的財產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天以後我們回到現場,發現老鄉的芝麻地並沒有被燒到,大概是由於風向改變,僅僅燒掉了一大片荒草。我在班上屬於乖孩子,比王大毛他們乖得多,挨打次數低於我們幾個人的平均數。而阿遠則比我更守紀律一些,課上很少說話和搞小動作,找家長比我少很多,學習成績比我好很多。阿遠十分仗義,以替大家寫作業為樂趣,班裏幾個落後生的作業都出自阿遠一人的手筆,除此之外,最讓人欽佩的是阿遠彈球也是我們幾個人里技術最好的!我們那時彈球遊戲的規則也有好多種,最常見的是“過黃河”和“吃燒雞”。王大毛彈球最臭。那天,我和阿遠、王大毛在大院門口的土路上玩“過黃河”,我見識了王大毛的厲害……與我們大院相鄰的一個大院是一個叫前進化工廠的家屬區,兩個大院只隔一條土路,那條路土質鬆軟,非常適合玩“過黃河”。“過黃河”的遊戲人數不限,每人持一個玻璃球。遊戲的場地需要一字排開挖6個小坑,前四個和最後一個是普通的圓形小坑,而第五個則是一條狹長的小溝,我們稱這條小溝為“黃河”。遊戲開始時所有人站在離第一個小坑5到6米遠的一條線後面,大家依次把玻璃球向小坑扔,玻璃球離第一個小坑最近的人先開始,把玻璃球向小坑裏彈,依次進過前面四個小坑,然後將玻璃球從“黃河”上面躍過,進入最後一個小坑,然後再跳進“黃河”,這樣我們稱之為“取刀”。這幾個坑必須依次序進入,如果中間沒有彈進,則要把球放在原地不動讓別人開始彈球,如此一輪一輪直到“取到刀”為止。“取到刀”的人則掌握生殺大權,開始彈擊別的玻璃球,被打中的玻璃球則歸擊球的一方所有。如果過程中不慎提前掉進“黃河”則需要在裏面等待一輪。這個遊戲非常有趣,我們每天放學一定要玩到吃飯才散夥,樂此不疲。那天我們和前進廠的一個小胖孩一起玩“過黃河”,我們原來一起玩過,那個小胖子上3年級,比我們大一歲。那次王大毛照例玩得最臭,輸了好幾個玻璃球。阿遠贏了不少,前進廠的小胖孩輸了3個。好像玩到第5圈的時候,阿遠又是先“取到刀”。當時我的玻璃球離阿遠的最近,阿遠打我的球最有把握,但是阿遠藝高人膽大,還是選擇打小胖子的玻璃球。阿遠手腕稍稍抬起,保持右手懸空的狀態,食指的指彎和大拇指夾住玻璃球,大拇指用力向外一撥,準確的擊中了小胖子的球。小胖子不幹,開始耍賴,指着我說:“那不行,那不行,他離你那麼近,你憑什麼不打他的打我的?不算不算!”阿遠也說:“那不行我都打中了,你就得給我,我還說不行呢。你玩癩!”“我不給,你先打我的就不算,你才玩癩呢。”“你玩癩,玩不起別玩。”兩人爭執不休,最後小胖子拗不過,氣哼哼從兜里掏出一個玻璃球向旁邊一座房子的牆上摔出去,一邊說:“給你就給你!”阿遠撿起來一看,不是剛才打中的那個球,原來小胖子在褲兜里換了的一個掉了1/4的玻璃茬的破球扔給了阿遠。阿遠不幹了,站起來就罵了一句。小胖子也開始還嘴,兩人對罵,然後愈走愈近,鼻子頂到鼻子,髒話層出不窮。我和王大毛剛開始不為所動,仍然在繼續玩。王大毛輸了好幾個,一心想贏我的球,於是讓我別看熱鬧,繼續鏖戰。王大毛輸到只剩最後一個玻璃球的時候,小胖子和阿遠已經開始動武。那時雖然經常看到高年級的孩子打架,可是我們自己卻從來沒打過,偶爾動起手來也是雙方用肩膀互相撞。那天阿遠和小胖子也互相撞了起來。只見兩個人側着身子卯足力氣用肩膀向對方撞去,咬牙切齒,隨着每一下撞擊,兩人都要同時說一句“你怎麼著?!”,“你怎麼著?!”……以此示威,沒完沒了。阿遠的力氣大一些,把小胖子撞得逐漸向後退卻,卻沒有注意踢跑了地上王大毛的玻璃球,當時王大毛還差一點就能“取刀”,形式上很佔優勢。王大毛趕忙對我說:“這不算,接着玩,接着玩。”說完跑過去把球撿回來放到原處,還對阿遠和小胖子說:“你倆到邊上打去”然後埋頭繼續玩。王大毛取到刀,正伸手到“黃河”里撿球準備打我的球。小胖子被阿遠撞了一個趔趄,一腳踩在王大毛撿球的手上。王大毛疼的一下子罵出來:“我x你媽呀!”然後“忽”地站起來向小胖子走去。“你他媽找死啊?”這是王大毛跟高年級學生學的“打架前奏曲”,當時幾乎所有打架都是以這句話為開場白,我們已經耳熟能詳,只是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還沒有人用過。小胖子看到王大毛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矮了半截,喏喏的不敢說話。王大毛輪起手抽了一個大嘴巴過去。真的是個標準的大嘴巴,多年以後我和阿遠仍然一致公認王大毛的這個大嘴巴是對我倆關於打架的啟蒙教育,影響深遠——原來架是這樣打的!我一下驚呆了:王大毛敢打大孩兒!(我們稱比自己高年級的學生為大孩兒。)小胖子也愣住了,手捂着臉站在那裏,眼裏含着眼淚。王大毛走過去雙手把小胖子推了個大屁墩,然後雙手叉腰站在小胖子前面,臉綳地緊緊的,胸口一起一伏,直喘粗氣。小胖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高聲嚎叫:“媽呀,媽,你快出來,有人打我!!!”哭聲剛起,我們三人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因為我們對周圍環境極為熟悉——我們大院的鐵柵欄被人彎出了一個大洞,以我們的身材剛好可以鑽進去。這個洞平時被滿牆的牽牛花覆蓋,不易被人發現。小胖子哭了一聲愣住了,突然發現眼前空無一人,於是揉揉眼睛驚訝的四處尋找,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裏。小胖子愣了一會兒明白過來,正準備繼續大哭,突然阿遠又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沒等小胖子反應過來,阿遠一下子把小胖子按倒在地,用膝蓋壓住他的腿,伸手到小胖子的褲兜里掏出了剛才被自己打中的那個玻璃球。阿遠還一邊忙活一邊說:“這個才是剛才那個。”說完撒腿就跑,又消失在空氣中。小胖子又驚又怒,愣了半天,終於嘹亮的大哭起來,聲音高亢洪亮,足以把他媽媽火速招來。我們三人躲在鐵柵欄後面觀望,只見一個胖胖的繫着圍裙的中年婦女一路小跑從前進大院裏出來,雙手扎煞着分開,手上白白的全是麵粉,大概剛才正在家裏做飯。我們一看大人出來趕忙逃跑,向家的方向跑去,身背後傳來小胖子又提高了幾個分貝的嚎叫聲。隨後哭聲漸停,又響起了女人尖聲的呵斥和叫罵,不過我們已經越跑越遠,從大院另一側的旁門溜了出去,罵聲漸漸聽不到了。我們跑到了認為比較安全的一個土堆後面,三人躺在上面喘了一會兒,然後我和阿遠對王大毛的英勇讚不絕口,欽佩之情溢於言表。王大毛謙虛的說:“我也是剛學會的,真的。”我問:“你跟誰學的?是跟你哥學的吧?”王大毛有個哥哥,上六年級。那時有哥是很神氣的一件事,因為有哥哥的孩子很少受人欺負,同年級的孩子要欺負別人之前總要先打聽打聽對方有沒有哥,如果有就沒人敢動他。我想王大毛一定是跟他哥學的打人家耳光。“不是。”王大毛不好意思的說:“前兩天我偷了我爸的錢,被我爸發現了,他要打我,我沒跑掉被他抓住了,他打了我一個大嘴巴,我跟我爸學的。”我們恍然大悟,仍然對王大毛敬仰不已。從那以後,王大毛成了我們幾個人的精神領袖。過了幾天,前進的小胖子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和我們玩在了一起。